故乡•场
论证事物对乡下人重要程度的方法甚为朴素,一是起得够不够早,二看是否穿上了最难得一穿的衣服。所以我笃定场是个肃穆的地方。
记忆里场总与山组合安装。赶场前几日,母亲总要踱步山边巡视领地里成长的作物。与其说筹划倒不如盘点来得贴切,辣椒地中母亲俯首斜身清点着红,杂草鸡窝中勤于下蛋的母鸡定能荣膺几句褒扬。我跟在身后,渐渐也能将前人题刻的复杂地界熟记于心。
忙碌在赶场的前一晚点燃。吃罢晚饭,各类物件被母亲掌心里的沟壑抚平。在文化不多的乡下人眼中这些是不会被称作商品的,乡下人的日子同样晾晒在它们眼中。离别前的生世梳理必不可少,一只被扣在背篓里的鸡,几月开始吃米,何时第一次下蛋,每日一个还是隔三岔五才有,母亲总得念叨一阵。
很少知道母亲赶场到底打包了些什么,她通常在我熟睡后才完工,又在我的熟睡中离开。懵懵懂懂中,一路涌动的火把在几声吆喝之后带走另一家的朝霞,沿着场的方向庚续。
黎明含苞,孩子们的场便真正开始。早起的孩童难抑内心激动,一溜烟奔到另一方小院,高呼其名。祖辈积怨在赶场天消弭,被父母命令永不往来的孩子不用言语便讲了和,私下逾越戒律把童年牵成一片。对于乡下的孩子来说母亲总是威严且心狠的,一出生便在母亲的监管下成长,他们渴求自由,哪怕几个小时也难能可贵。
孩子当家绝不吝啬。东家的香肠、西家的鸡蛋,树上尚未充盈的果子,田间的黄瓜都被这些难得做主的“当家人”大方地攒在一起,既尽情又有些提心吊胆。男孩总是要放肆些,偷喝白酒再在瓶子里兑上水的也不少见。
瞅着斜晖小大人们才如梦初醒,享用了整天权利的他们还有一大串未履行的承诺。于是各自清点起母亲赶场前嘱咐的任务,来不及告别便各自回家喂猪食、剥土豆、割猪草。一切收拾利落已夜幕初升,孩子们开始惦记起各自的母亲来。
我的母亲似乎从没体验过等待的煎熬,总是在我一次次失落后才姗姗归来。放下背篓,一面做饭一面盘问着今天任务完成情况,一番数落后母亲总能从背篓里捧出几样难得一见的零食。
咀嚼在嘴里的场是有甜味的。
十岁,我第一次精确了赶场的时间。五点左右,虫蚁的低鸣被一片火红叫停,抱着葵花杆,我用脚触摸山的脊梁。狭窄的山路被整理得十分利落,像赶场人身穿的衣服。呼吸声渐次沉重,葵花杆燃烧的噼里啪啦,裹挟着游荡在山里人内心的号子。
山村与场,距离远超我对路程的认识。
5小时左右,这拨从山里涌来的人马汇入场中,沿着各自的方向被场冲淡。
我的远道而来场是好奇的,山村里各种色泽在一双双肩膀上走来,琳琅满目的颜色在小摊上。我第一次见到电焊,比乡村的火把更耀眼的电光石火,我喜欢那声响,一种踏实的牢固。我羡慕操纵者的娴熟,全然不知母亲消失在场中,我努力追寻母亲,突然记不起她只有在赶场天才有的颜色,场里的母亲有着相同的背影。
生平第一次感受到被母亲寻获的快乐。
场很长,留给母亲的地方却不多。我们在一行排得并不整齐的背篓旁稳稳地放下自家的背篓。我终于数清了母亲的行囊,家里颜色最绚丽的红辣椒,褐色椭圆形鸡蛋,新收稻谷碾出的米,带着泥土气息惹人怜爱的大土豆,一小捆金黄色的烟叶还有陪伴了我多年的秤砣。
母亲木讷且倔强。讨价还价是从来不会的,她只凭着自己的经验一秤一秤称走场里的喧闹。
被收割了期待的回家路饥饿、漫长,离场越远,越接近了场的本味。身躯后长出晚霞,滋生新月,攀援在陡峭的石梯上,起伏在这些焊钉在山间的螺钉里,我逐渐品出场甜之外的味道。
年龄见长,场的面貌日新月异。
工作多年再回故乡,原来的场已难寻觅。它羽化为一条长龙和儿时赶场的火把有着同样的灵动。它流淌在乡村,一条条纵横交叉的水泥路上。满载商品的小货车在喇叭的吆喝声里缓缓前行。山村里的农作物装上车,场里的各种货物搬进楼。乡下的场游动起来,母亲们原本赶场才穿的衣服也天天换着样式在这新场里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