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医生

小狮子出生在香港。给我做产检的是施聪白医生。

中等身高的中年男人,略圆身材,不至于到圆滚滚的程度,大而温和的一对眼睛在眼镜后面。

三十六岁时生豹子的惨痛经历仍在心里不堪回首,所以初次见面颇有些惴惴然。他询问一切必要信息,简要记录,就示意护士帮我做准备。我忍了又忍没说话。

香港的诊所大都空间窄小,但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设施一应齐备。虽然诊室中只容医生和我们夫妻俩隔着一张台局促地对坐,但是旁边小门一开,竟然别有洞天——

妇产科医生必备的妇科检查台赫然在目。护士(香港话称护士为“姑娘”)带我进入检查室,就把布帘密密拉严,然后帮助我做好准备躺下来等待。不像之前在大陆的检查那样在不适和抗拒中洞开,每次检查都伴随着羞辱感;而是细致温柔、手脚轻快地做了全方位的遮挡。

这才唤医生入内。检查很严谨,一块小屏幕对着我们,医生一边操作仪器反复查看,一边温声讲解;对于我们的疑问,随时停下来解答。给人的感觉是那十几二十分钟时间,他就是属于你的,他只关心你这一个病人,他的世界里只有这一件事。

然后护士完成后续的清理,帮我穿戴整齐,再一同出诊室叙话。需要采集的血样尿样都由诊室送检,结果电话告知。

我想起之前生朵朵和豹子时的那些产检:汹涌人潮当中挤来挤去的悍勇,盯着诊室门以防插队的警觉,一人看诊数人旁听的尴尬,各楼层送检、候检、一轮轮排队和奔波往返的辛苦,真觉得松了好大一口气。

医生说一切正常,约好了下次产检时间就送客。我终于忍不住了,说:“医生,我三十八岁了。”眼镜后面透出微微诧异的光:“我知道啊,怎么啦?”

原来他知道。

要知道,从三十岁生朵朵开始,我的产检本上就标明“高龄产妇”。到了三十六岁生豹子,所有医生都严阵以待,格外紧张,每每看诊,第一句话就是:“你是高龄产妇啊……”以至于这句话成了我听得最多的话,也让我心中不时警铃大作。至于因为“高龄产妇”而额外做的检查,以及那些反复劝说而我坚决不肯做的检查,更是不胜枚举。

而现在,我三十八岁了。

医生说:“你的身体状况很好,宝宝状况很好,你放心。三十八岁算什么高龄产妇,别自己吓自己!”

一颗好结实的定心丸。施医生那微圆而并不高大的身材顿时在我心中高大起来,我一下子对他产生了莫名的依赖感。

产期将近时,定居香港的好友一家人专门为我们腾出了一间居室,稳妥起见,让我们尽快住过去。

如约去进行最后一次产检的时候,施医生说:“我觉得就在这一两天了,甚至有可能就在今晚呢!有了情况不要慌,立刻打电话给我说明情况,我的手机24小时开机的。”

又一颗定心丸吃下,我们就去踩点儿——询问住所附近夜间的出租车停靠地点和运行情况,乘坐的士由住所到医院实际测算所需时间,回程就搭公交晃晃荡荡回家。

满车厢都是辛苦了一天的夜归者,昏沉沉听着耳机闭着眼睛,我挺着硕大的肚子站着也无人理会。最后还是一位七十多岁拄着拐杖的老绅士起身让座,推辞不过,只好感激地坐下。

夜里十二点刚过,见红了。我悄悄起身,彻底清洁身体,洗头发。然后叫醒老公,把一岁半的小豹子安顿给阿姨,就出门搭的士去医院。

办好手续,入住病房,一片寂静,满眼都是柔和的蓝色,气味洁净而不令人恐惧,空调开得很低。护士给我轻轻盖上一条加温过的非热乎乎的被子,告诉我紧急情况按铃,又教我在痛得难以忍受时怎样“闻气”(使用笑气缓解疼痛),就离开了。

一屋子在开宫口的待产妇,可是几乎不闻人声,没有一个人出声呼痛。这对我来说又是一个新体验。待产室和产房里的各种叫声、骂声,我是听过两回,印象极为深刻的。之前两次生产时只用呼吸调整,不出一声,也是我在漫长孕期就跟自己约定好的保有尊严的方式。所以此刻感觉甚合己意。

虽然允许老公陪伴,但是只有一张小凳,很不舒服;而且在缓解疼痛方面,他实在是有害无益——不知为什么,有他在旁边,我感觉特别疼,特别特别疼,比生前两个宝宝都疼!是谁告诉我说第三胎会很轻松、很快、一点儿也不疼?真是骗得我好苦!

可是疼痛是自己的,所谓“感同身受”,原本就不信,此刻更是在心中连骂“屁话屁话!”于是把老公赶回去睡觉,保存实力,明早至少有体力料理一大两小的后续事宜。

他三点回去,六点又来,来时我已经在产室,疼得筋疲力尽面目狰狞。

他温柔地握着我的手,我用狠狠地抓捏给予回报。他温柔地按摩我的腰,我烦躁地要他走开点。他温柔地跟我说话,我的恶声恶气不时被越来越剧烈的疼痛打断。

我感觉自己是一只濒死的母狼,有节奏的呼呼吸吸是仅存的信仰;不可以叫,不可以喊,不可以失去尊严——成了脑子里唯一的清明,心底唯一的支撑……

不,其实还有一个人,在我心底支撑——那绝不是身边这个困兮兮惨兮兮笨兮兮的老公,而是——施医生啊!

我第一百次地问:“施医生来了没有?”

“还没。”

“他什么时候来?你打电话了没有?”

“我们刚上的士就打电话了啊,他说慢慢来,没那么快。”

“什么?!……再打电话啊……”

我第一千次地问:“施医生来了没有?”

“他说就快到了。让你慢慢生。”

“我没法慢慢生!我就要生了!我真的坚持不住了!”

门开了。

一个西服革履,领带一丝不苟、头发一丝不乱的男人——干净得像一枚新铸的银币,喜气洋洋、意气风发(一看就是饱睡了一整晚!!!)地走来了!

“早晨啊!”他斗志昂扬地说——这就是粤语的“早上好”。

“早晨……”我奄奄一息:“医生,我要生了,我坚持不住了……”

“能~你能的,”他一边说一边轻捷地做着检查,听取着护士的报告——原来护士一直在把情况第一时间通报给他,原来他并没有饱睡了一夜啊……

“不错不错,情况很好,马上我们就来生!”他高高兴兴地走了。

“施医生去哪里了?他怎么不管我走了???”定心丸一转身,我就方寸大乱。

下一刻,刚才那个齐整整、亮晶晶的男人已经回来了,我面前——站着——一个屠夫!

只见他白大褂外罩着一个白色的皮围裙——对,就是屠宰场杀猪的人穿的那种皮围裙,上搭两只齐肘白色橡胶手套,下配一对白色齐膝胶皮靴——对,就是鱼档杀鱼的人穿的那种胶皮靴……

我心中一凉,暗叫一声“不好”!难道……难道我是要原地爆炸么……

幸而眼镜后面的圆眼睛还是那么温和,和他打过发蜡的头发一样镇定。他先把孩子爸安顿在我的头部位置,让他握着我的手别乱跑——是因为有的男人陪产时走到不合适的位置看到不该看到的景象而自顾自晕倒还得另外找人照顾吗——然后就快活地叫道:“开始生吧!”

我顿时彻底放下心来。

依着他的指引,在他稳定娴熟的帮助下,几乎是一眨眼,小小的狮子,已经在我怀中了。

没有侧切,没有出任何状况,新生儿状态满分。除了因为吸入太多笑气而有些微微的眩晕和恶心之外,我觉得全身哪儿哪儿都舒服极了,满心里沟沟岔岔都盛满了喜悦。

抬头看他,施医生乍着两只手,正望着我们笑。他的大手套大靴子大围裙上满是血污。更像个屠夫了。

可是在我眼中,如果天神真的有个模样的话,那必定就是施医生的模样。如果天神必须具备某些素质的话,那必定就是如施医生那样——技艺高明到可以拿捏好时机和分寸,可以应对种种可能;精神强大到让人充分信任、依赖,并由此生发出无助状态下的一种安稳和笃定。

在香港,能开设私家诊所的医生除了获得学历之外,还需要在公立医院度过一年实习期,才能获得香港医务委员会“全科医生”的行医执照。绝大部分新晋全科医生会在公立医院再历练数年,选一门专科进修,再通过香港医院专科学院考核,方可成为自由执业的专科医生。

这些专科医生和医院关联,平时在诊所坐诊,如有所需,就如我一般,医生亲身赴医院手术。

清晨八点零二分,将小狮子顺利带到南国五月花花世界的施医生,脱下他的屠夫装扮之后,想必又会回到他的小诊所,齐整整亮晶晶,眨动着温和的圆眼睛,去安抚下一个满怀焦虑与疑问的孕妇,充当另一个家庭的定心丸吧。

我没有再见过施医生,可是他的名字和他的样子从没有被我忘记。

我一再想起他,每每这时,就愈发清晰地意识到——

我也想做这样一个有能力、有仁心,能把力量和希望注入别人心底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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