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扭
虽然很多朋友坚决表示“没看出来”,但我真的是一个在和人相处方面别别扭扭、疙疙瘩瘩的人。
少年时,寒暑假同学互访并不讲究提前约,都是很随性地直接去敲门。
我从来不去别人家。首先是爸爸妈妈不允许,其次是总迷路,再说我也不想去。没对任何人说过,但我是真的很害怕别人家紧闭的门,敲门之后等待的那段时间的漫长和焦灼感解释不了,反正就是极度折磨。
倒是有很多同学来我家,其中也有我不喜欢的人。
听到敲门声的时候,我的心总是先骤然缩紧,直到发现来者是好朋友,才松弛下来,欢喜起来;若是从门镜里一窥,发现和那位同学没什么话说,可真是愁死我了。
开门迎客之后的尬聊有过一两次之后,我竟能硬着头皮装作不在家,死不开门——宁可忍受无礼行为带来的自我谴责和被人发现的惶恐,也不肯再受没话找话说的罪。
也许你很难理解一个以说话为生的人,一个当了半辈子老师的人,会那么惧怕说话,然而这是真的。
和孩子说话,身处课堂上或是在孩子们中间的时候,我是全然放松的。与家长的沟通也能有情有理有节,从业半生未有过任何争执纠纷,倒结识不少朋友。知交好友的数量与质量也在令我心满意足的程度,家人自不必说。
除此之外的社交,常令我惶恐踌躇。哪怕无需社交,只是公务交接、沟通之类,也常给我巨大压力。
在学府担任团委书记、办公室主任、教务主任、教研主任的那些年里,校内校外的会议当中讲过多少话,电话里与其他学校、社会部门进行过多少联络——没有一次不需要提前做很久的心理建设,没有一个电话是随手拎起便拨号的,没有一次会议发言是张嘴就能说的,没有一天是不需要自我挑战的……十几年中层干部做下来,工作都能顺利完成,害怕和人说话这一点——毫无长进。
到终于辞去公职的那一天,第一个涌上心头的想法竟然是:终于不用到处跟人说话了!
可是生活中还是需要说各种话,去和很多陌生人打交道,打电话,办手续。
在香港,我说自己粤语不好,总是推豹子爸站在前排,对外联络各项事宜。在深圳竟然也一样:去车管所,去银行,去社保局税务局国土局,去家政公司……我总是说:“你说。”要么就苦着脸问:“我说啥?我要怎么说?”如果他竟然不陪我去,那我就得瑟瑟发着抖、抱定上战场的决心,悲壮哀怨地出门去。
其实我喜欢人,也不傻,还很会说话。有时候很勇敢。理解力不差。真交代我什么事儿,能办好。
我只是害怕。抗拒。完全没来由,也找不到“童年阴影”之类的东西来背锅。完全理解不了自己,也想找个心理医生看看是有什么毛病——可是,我也不想和心理医生说话。就一直没有去。
微信的横空出世从某种意义上说简直是救了我的命。我终于可以不再打电话了!用文字表达比打电话简单至少一万倍,何况还有表情包呢!
除了家人和最好的朋友之外,发语音我挺不爱听,喜欢看字儿。
如果别人贸然发来“语音通话”的邀请,会把我吓一跳:发明了微信,还不能让我逃脱电话的魔爪吗?我会又变回当年别别扭扭的小姑娘,任电话在那里震动,就是不接听——假装不在家。
如果“视频通话”的邀请,呃,简直近乎冒犯了吧——这个功能是只对家人开放的。
为什么想起这些呢?
因为有位朋友今晚拒绝了一个聚会,理由是并不与聚会当中的每个人都相熟。
天啊,这就是我啊,就是我啊!我实在太明白那种别扭的感觉了!
恰好今晚读到一首诗,我觉得送给这位朋友再合适不过——
理想的人
周琰
他从清水和盐中得到满足
他可以在一个屋子里愉悦
他为宁芙们的歌找到曲词
可人世与仙界任一种许诺
都不能让他穿起一套行头
挂到被锈蚀的一枚钉子上
那旷野一般不可塑形的人
他比风更知道生命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