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间所有的骗局

我这样孤单,需要有人用哪怕是伪饰的热心熨平我的不安与焦虑。

01

和很多小孩子一样,从记事起我的卧室床头就挂着一张巨大的世界地图。

浅青色的一只蛋,占据满墙,曲曲折折的河流与边界细密如蛛网,以文字标示的,都是我从未去过的地方。

恐怕我的父母并不曾深入思考过这其中的含义。他们并不曾想鼓励我离开地面,离开那个四十年楼龄的两室一厅,离开周遭密集分布的菜场、早餐店、麻将房、相亲预备家庭和父母上班的小工厂,高高飞行在地球大气平流层,超越自我,成为更加宏大而无畏的某种东西。

02

大四将尽一半,男友对我提出搬过去和他一起住。

我问过妈妈,她同意了——她满心希望我一毕业就能结婚,安定下来,眼下这些情情爱爱,走个流程罢了。从两年前对男友一见钟情,我对他的爱从未消减,但每次回家父母都会跟我叨念他的家庭条件是多么优秀,我应该更努力待他。也许是我太矫情,那些话,只仿佛在我喉中梗了一根刺,刚好,刺在我所剩不多的骄傲上。

我把宿舍床位换给了一名留校读研的女生,仍是临时生惧,对男友说他的租屋离教学区太远,另寻租处。

他抱怨了许久,是同班几个常一起吃饭K歌的朋友帮我找到了合租。

不多久,我就抱着铺盖站在将来的“家”门口,等着合租室友从外面赶过来开门了。帮我搬家的几人嘻嘻哈哈着,忽然压低声音问我:“你知道你这个室友是个名人吗?”

“我不认识。是你们谁的熟人吧?”

朋友神秘一笑,“没那么熟啦,朋友的朋友的中学同学。听说在中学时就很古怪,现在呢就更厉害了。”

我问他们是怎么个厉害法,有人伸出手指,做了个猥琐的搓钱手势。

刚想再问,传说中的人物到了。

是个非常高挑的女孩子,步态像羚羊一样挺拔骄傲。我的第一印象是:这头长发真好看啊,怎么可以保养得这么柔顺光亮?

她从包里掏钥匙开门,十个指甲精心地做了不同图案。她说话很简短,带着不容置疑的气势:“放那边吧。”“不要进我的房间。”“饮料随便喝。”“叫我小曼就行。”

我从没见过这样的女孩子。

“你的包真好看,有链接吗?”我试着套近乎。

她低眉用掌心压了压发尾,嘴角弯起意味深长的弧度。语句依然简短,像一颗颗清脆砸下的珠子。“实体店代购的。绝版了。”

后来,我才知道那个小小的包等价我父母近两个月的工资。

男友对我的临时背叛依然怨言不断。他想不通,他能帮我出房租,我能贴身照顾他,对两个人都是双赢,不好吗。我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拒绝。经过几晚的反思,我初步决定罪魁是游戏。

他爱玩游戏。我并不反对,只是,游戏是一个排他的小型封闭空间。一旦他戴起耳机,便待在了自己的赛博虚拟结界内,魂魄离体,将我同现世一道抛弃。

这个男朋友,除了在打游戏时宛若死人,平时又非常甜美。以前他听说我的世界地图故事,便和我约定,一定要在毕业前攒够钱,去那根蛛丝般的国界线外走走看看。

地球平流层在等待我们,一道携手穿越

约定只剩下半年,幸好存款数字显示我这么久的辛苦俭省和打工没有白费,这个寒假好歹能去一趟东南亚了。冬日骄阳,一定会格外热烈。

小曼的生活和我全然不同,我几乎是用艳羡的目光旁观着。这间租屋快递不断,其中许多杂乱地堆在小客厅和卧室角落静静落灰,从未开封。

某天,我洗完澡,边涂脸边走去小曼房里还充电器。

“你就用这个?”难以置信的语气。

“嗯……”我看了看无意识捏在手里的四十块钱的面霜,毫无理由地心虚起来。

小曼无语地瞥了我一眼,注意力回到自己梳妆台上。那都是我只看过图片的现代魔药,PBS,SKⅡ,Lamar……一排金光闪耀的盔甲,一列誓死保卫她的大军,一排在她洁白指尖下柔声歌唱的飞翔精灵。

“我只是以为,你有条件不错的男朋友,不会过得这么辛苦。” 她说,“女孩子,要对自己好一点。”

想到以前只听了半截、另半截不言而喻的关于小曼的传言,我吓了一跳,“我们只是学生情侣。再说,我也不是没有自立能力啦哈哈,我们这个寒假还约好一起出国旅游呢。”

“AA?”她摇了摇头。

“呃,是的。”

“你这个男朋友,有毒。”

我甚至不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转移开话题,闲聊几句我赶忙回了自己房间。仰躺在床上,我想象身下的地球是一个浅青色的蛋,安静又耐心,它在等我。我才不是“那种女人”。

叫我难过的,是自己对小曼的话,无法反驳。

我的内心不也这样暗暗期望?“对自己好一点”,再好一点,最好飞离地面,凌驾大气层。

每个人都觉得自己配得上更好的。

03

其实,我不是第一次在男友家做卫生时发现长发了。是我自己掉的吧,是我神经太敏感了吧,我不是那种疑神疑鬼爱闹的女生,我那样告诉自己。可这次,我在浴室角落发现了一个陌生的发箍。

躺在明亮的浅青色马赛克上,像完美蛋壳上一道黑色的裂纹。

“是我妈上次来掉的吧。别想那么多。”他对我小心翼翼的怀疑笑出声来。我面上发烧,逃进厨房继续将剩下的饭菜盛好,分成小份打包放进冰箱。

离开时,我在玄关看见一双好几千块的新球鞋。

“不是说好攒钱吗?”

他的视线牢牢黏在电脑屏幕上,语气有些不耐烦,“我爸妈给买的。“

我再次逃走了。

到家才发觉忘了钥匙。我傻站在门口,直到小曼回来。她抬眼看了看我。锁孔的声音停下了。

“我们出去吃点东西吧。“她抽出钥匙,语气不容辩驳。

小曼请我喝奶茶。我们各拿了一杯外卖,坐在屋顶看远处横穿城市的江,风很冷,只有手里茶杯散发出温热的白汽。

“对不起,”我心虚地追加解释,“其实这,不是他浪费钱的问题啦……我只是,觉得明明是说好的事。我也很努力不给别人造成任何负担……”

小曼的话声音在冷风里脆生生的,“我明白。钱不是问题本身,但可以反映出很多问题。”

我没提发箍的事——男友妈妈最近一次来看他,已经是近一个月前的事了。

我心乱如麻。是不是早该答应同居?这样就可以就近监视?不,我不是甘心把精力放在管束男友的那种女孩。我太骄傲。叫我恐慌的是,玩了五万遍的游戏还让他兴致勃勃,而我,已经叫他厌倦了。

他离我越来越远。但我不敢说出口,怕一旦落实成词句,可能性就会塌缩成现实。

我们多像游戏人物,由花哨的像素组成,原地奔跑,却不能在现实中前进一步。

“小曼你有男朋友吧?”

她一笑,“你听到什么传言了?”

“他们说你……”我愧疚地犹豫了一下,“花男人的钱。”

她翻个白眼,“你见过我跟男人进出吗?”

我摇头。

“别听他们胡说。”她语气厌倦,“中学有段时间我爸的生意出了问题。他躲债跑人了,留我们母女被人指指点点。人啊,没遇到事,根本想不到会有多难。我那时被排挤,人也变得挺自卑的。”她望着远处江堤上一盏孤零零的路灯,“算了,都是过去的事了。“

“现在呢?”

她一笑,“好多了。你过得好,别人才会给你好脸色。”

我的安慰几乎脱口而出:不是这样的,你只是遇到了一些糟糕的人,把所有人都想得那么糟糕只会让自己更难过。但那些话感觉像是僭越,最终,我还是什么也没说。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支撑,于她是朋友圈的购物晒单,于我,是“感情稳定”的男友恩爱。也许,我们都不免有表演的部分,将人生活成一个小型庞氏骗局——拆东墙,补西墙,借外物填补眼下的孤独失落。

至少她的支撑是真金白银,而我的只是假货。

我想鼓起勇气离开这里,让那个浅青色的蛋把我暖暖包围起来,重新孵化出一个全新的自己。

“谢谢你请我喝奶茶。“

她摇了摇手,不再说话,视线一直盯着那盏孤独的路灯。那光点太远了,映不亮她的脸,所以她的眼睛一直是深不见底的黑色。我害怕那虚空。

04

期末考试成绩不佳,被妈妈在电话里臭骂了一顿。

春节还早,我想多赚些钱,还留在学校打工。站在咖喱店的消防通道外,我心生不满,反正你们只是想我毕业,找份饿不死的工作,真正要务是赶快嫁人,为什么又要为毫无意义的成绩责骂我。

正烦乱着,电话又响了。是陌生号码。

“喂,哪位?”

“你告诉顾欣曼,再不还钱我们就要找麻烦了。”一个粗噶的声音不客气地说。

我万万没想到小曼会借网贷,更不明白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可无论我怎样解释、哀求,对方不为所动。

“这种现金借贷不需要对方确认,就可以自行填写担保人。”打工的同事说。

“这怎么可能!”我愤怒又伤心,“难道只要我愿意,随手留个马云的电话号码也能借到钱吗?”

同事同情地看着我,“对。”

却原来,防无可防,这比自己防范不周还让我气愤。我抱头蹲下,脑子里乱成一团:以后的生活怎么办?会影响将来的信用吗?会影响毕业吗?如果父母知道了会怎样?

就在我胡思乱想时,男友的电话打了过来。告诉我寒假的旅行计划需要押后,他要同表兄弟家去哈尔滨玩雪,对我的情况,他安慰了两句“不会出什么事的”就打算挂电话。

“如果出事的话,”我绝望地攥紧手机,“你会帮我吗?”

“别想那么多。”

“万一呢?”

他暴躁起来,“我也没办法替你解决一切啊。再说了,我的生活就无忧无虑了吗?”

浅青色蛋壳上的裂纹。黑色鸿沟。我是原地绕圈奔跑的像素人物,庞氏骗局从第一块多米诺开始倒下。

“上次在你家发现的发箍真的是你妈的吗……你真的是跟表亲去玩吗?”

“我跟你说,你不要交了坏朋友,就学着耍心眼了。要不是我爸说你这种工人家庭出身的女孩子不爱花钱又会照顾人,我早就懒得花时间哄你了!”

05

我快疯了。

小曼早就离校回家。她不接电话,不回信息,对我所有联络意图一概不理会。我不敢告诉家人,分手的事已经被父母骂得半死。他们要我回头把他“争取”回来。

你没法碰到更好的男人了,他们说。

我想告诉他们,正是他们的教导让我忍受了太长时间的不对等“爱情”,但我无暇多做辩驳,后来,我不再接他们的电话。

一周多后,我才收到小曼的消息。她若无其事地说,手机之前丢了。

“我当然不是那种欠钱不还的人。”

我差点就习惯性道歉,好在及时闭嘴了。做坏人,我全无天分。即便到现在,内心深处我依然怀着一种温柔的侥幸,怀念她赠与的友情。也许是因为,认为我值得更好的人太罕有——哪怕是出自她的居高临下的虚荣呢。我这样孤单,需要有人用哪怕是伪饰的热心熨平我的不安与焦虑。

“一点小钱,只是一时不记得,不是故意的。担保人随手填了你,也没打算让你发现。知道你胆子小,对吧。”

我多羡慕她语气里厚颜的安稳。池鱼之殃尚叫我夜不成寐,她却在焚身烈火中微笑。

“你是……以贷养贷?”

“这你就不用管了。”

我要对自己好一点,就……尽量好一点。我自顾不暇,不能掉进她眼中那黑暗的物欲深渊。

我鼓足勇气才说出“再也不要跟我联系了”的话。

半月后,我独自去了清迈。从机票到民宿,到使用的打车软件,是我在接受范围内仔细斟酌、对比后的结果。

这个地方并非天堂,太阳太晒,人太多,但去到哪里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终于亲身体会到,自己有离开原地、去到远方的能力。

我做得到的。

在回国的机场,我收到一个电话。那个联系人早被我删了,可那串数字我烂熟于心。

我握着手机,等了一会儿。

“喂。”我清清嗓子。

“听说你今天的飞机。”前男友若无其事地说,“要我来接你吗?”

奇怪。预料中的内心震动迟迟未至,没有愤怒,没有感动,没有喟叹,什么也没有——我的心擅自决定今天是一个普通的日子,这是一通普通的电话,它决定不为所动,不管我怎样努力往身体内部挖掘出点什么,什么也好,好过这近乎尴尬的平静。

可无论我怎么拖延时间,心情始终平淡,甚至还有一点无聊。

“不用了。”我听到自己客客气气地回答。

爱情的魔力加持早已尽失。也许这需要感谢小曼,她的背后一刀叫我猝不及防,混乱的惊愕与恐惧切断了失恋的正常进程,我内分泌大乱,爱情荷尔蒙直接断档,竟直接跳过了“留恋不舍”阶段。

我挂了电话。

06

最后一个学期,我又搬回了宿舍,考研女生另找了条件更好的住处,一切变化好像从没有发生过。

除了我现在单身。同班朋友一起唱K时,总会“无意”介绍给我陌生男孩。

包房里的光线是琥珀棕,仿佛置身丛林水底。有人在唱《盛夏的果实》。每个字都像被嚼过一千次的口香糖。不用难过,不用掩饰什么。

隔音门开了,又关上,迟到的同伴跟门外不相干的只言片语一道飘进来。她在我身边坐下,“哦对了,你上次问我顾欣曼的事?我不太了解啦,但小王是她高中同学哦。”

被称作小王的陌生男生兴致勃勃地靠了过来,压低声音,仿佛在分享一个亲昵之人间的秘密:“她啊,古古怪怪的,家里情况复杂,还装模作样,同学里没人喜欢她,都爱戏弄她。”

“你们……霸凌过她?”

“‘霸凌’?”他忙笑着摇头,“哪有那么严重啦,只是一些小玩笑,偷走她的课本什么的。她在家里有钱的时候一直当自己是小公主,傲得很,我们就教她重新做人咯。她脑子有问题的。”

一把怒火猝不及防地在身体里烧起来,将五脏焚至焦黑。

“你们才是脑子有问题的人!”

所有人都瞠目结舌望着我,歌声停了,话筒和回忆香气定格在空中。

而我噎嚅着,再说不出话,只得一发狠,边抹泪边匆匆离席而去,留给世人一个差点在椅腿上绊倒的狼狈背影。

他们说我是因为失恋太伤心了。

小曼你现在在哪里?有人在你身边吗?那深不见底的虚空会吞没你吗?

小曼,请接我的电话。

——原文载于2019年爱格时刻·花与爱丽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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