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秋声
本文作者：靳焕珍
一种曾经熟悉的声音，会把人带到旧时光的情境里。比如听到一首老歌，听到一阵蛙鸣，听到一片牛马的嘶叫，听到一段鸟雀的呢喃低语，听到一串清脆的自行车铃声……你最先想到的一定是那个与之相关的当初，而非现在。
在某一个静谧的晚上，耳边传来了“隆隆隆”的声音，这声音并不那么和谐，因为在“隆隆”的节拍里夹杂着爆破的“哒哒”声，整体听起来“隆隆哒哒、隆隆隆哒哒哒……”这声音好熟悉，对，四轮车的声音！我的思绪已不由自主地飞回二十年前的故乡……
我家南墙外宽敞平整的场面（家乡话特指碾场的场地）里，铺满了厚厚的麦子。收割完拉回来垛成巍峨小山的一捆捆麦子，都已拆了捆子，一圈圈地铺成一块又圆又大的地毯，麦穗压着麦穗，麦秆挤着麦秆，密密实实，重重叠叠，人若走在上面，前一脚踩下去，瞬间被麦子淹没，后一脚困难地抬起来，很快又陷进去。那时鞋壳里灌进好多麦粒，脚底又滑又硌，但心头却暗自欣喜。没错，这是一个丰收年！
故乡的老屋南墙
此时，身为世代农人的父老乡亲，在经历了春耕夏锄之后，迎来了秋收中的最后一个环节——碾场。碾场以后颗粒归仓，一年的辛勤耕耘就算画了圆满的句号。农人们收起农具，卖了粮食，换上厚厚的冬装，烤着火炉，抽着香烟，从此不必早起，不必晚睡，过一年中最逍遥的一段时光。可是眼下，正是最紧张忙碌的时刻。
故乡地处阴山北麓，较阴山以南地区干燥寒冷得多，秋天格外短暂，等太阳暴晒一段日子，风渐渐变凉，说不定哪一日，老天脸一阴，下一场冷雨，飘一场清雪都是有可能的事。如若割回来的庄稼没来得及碾，或者碾完没来得及收，那么，垛着的麦子发了芽，场面里的麦子泡了水，都会让一年的辛劳成果大打折扣，那是老天给故乡父老最痛的击打。
所以，趁着天气晴朗和暖，抢收工作如火如荼地展开了。那时农村也算初步见到了现代化的影子，一部分先富起来的村民带头买了崭新的四轮车，这“隆隆哒哒”的钢铁家伙，在过去全靠人力支配畜力完成的春种秋收中真可谓大显身手。碾场时它后面用结实的钢丝绳拖着一个硕大的碌碡，在铺好的麦子上一圈一圈地飞速奔跑，工作效率是过去人马碌碡的几倍。因此，雇佣四轮车碾场，花一点佣金大家也都心甘情愿。不过村里的四轮车为数不多，碾场时自然特别抢手也特别忙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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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不在先富起来的人家之列，同其他没有四轮车的人家一样，需要在碾场的前几天，与其中一个四轮车主预约。毕竟，全村几十户人家都在同一时间段抢收，每一天每一台四轮车都需要从早到晚不停运转，才能如约完成承诺过的每一家的碾场任务。而且，车主必须把所有任务统筹好才能保证高效完成。谁先谁后不是我们操心的事。我们要做的就是在碾场当天，早早起床把麦子摊开，争取这些麦子在被碾之前接受更多的日照，以变得干燥易于脱粒，与此同时等待那辆约好的四轮车“突突”地开过来为我家碾场。有时大半天过去了还不见四轮车的影子，但也急不得恼不得。父亲侧着耳朵听那“隆隆哒哒”的声音在谁家盘旋回绕，就能推算出大概过几个钟点可以到我家了。
直到那“突突突”的声音在我家大门口响起，父母热切地走到外面给司机递烟倒水，没几句话的功夫，四轮车“隆隆隆哒哒哒”地在场面里一圈一圈地转开了。起初，它后面的大碌碡在厚厚的麦子上颠簸起伏，略显力不从心；慢慢地，麦子越来越贴服，也越来越薄。等到上面的这层基本碾完，四轮车声一息，全家老少一齐上阵——有时还有亲戚朋友的帮忙，大家用木杈子把刚才碾过的麦子翻一遍，把位于底层的没有碾到的麦子翻上来，等待新一轮的碾压。此时的四轮车早已“突突”着去了下一家继续奔驰。
收获本来喜悦，而且碾场过程中的劳作，虽说也是农忙，但由于全家老少的参与，左邻右舍的帮助，大不同于春夏农忙时那种独家独户单干的单调枯燥。许多人一起动手，热火朝天，谈笑风生，一片欢腾！很快，偌大一个场面里的所有麦子被翻了个“底朝天”，继续晾晒，继续等待四轮车到来。
极有可能，四轮车再次开过来的时候已到午饭甚至晚饭时间。这一天的伙食自是不同平常。不管是午饭还是晚饭，都要拿出家里最好的食材来准备。相对而言，午饭要更精细丰盛一点。场面里的人手多，做饭的帮手自然也少不了。一阵蒸煮烹炒过后，热气腾腾香味扑鼻的饭菜端上了饭桌。烙油饼炒鸡蛋外加几个地道的农家小炒——茄子炒肉、青椒肉丝、芹菜粉条之类，真的就是一顿大餐了吧！要么，大笼里蒸的是又细又匀的莜面鱼鱼和排列整齐的莜面窝窝，大锅里烩的是土豆猪肉宽粉，当然，那天一定不会忘记把窗台上那只晒了很久红透了也熟透了的葫芦（也称窝瓜或南瓜）切块一起炖上，再来一盘自家腌制的酸萝卜酸白菜，便是故乡独有的朴素而浓郁的舌尖上的美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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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饱喝足之后，壮汉们跳下炕去继续干活，妇女们留在屋里收拾“残局”。此时孩子们的嬉笑，大人们的吆喝，锅碗瓢盆的碰撞，鸡鸭猪狗的欢腾……热闹到了高潮时刻，俨然一曲生动的交响乐，但最为悦耳的还是四轮车那“隆隆哒哒”的声音，这声音在场面里盘旋得越久就意味着收成越好。有的时候，太阳落下山去，月亮升上天幕，星星点亮村庄，四轮车还在一圈一圈地运转，南墙外，场面里，“隆隆哒哒”的旋律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回环往复，连绵不绝，就像打拼的脚步从不止步，又像未来的希望从不缺席；这声音偶尔与邻家场面里或村南村北某个角落的四轮车声呼应共鸣，更显昂扬振奋，激情澎湃！这回环的车声便是那时故乡最美的秋声，像一曲赞歌，歌唱丰收的喜悦；像一首长诗，赞颂劳动的成果！
由此，这并不和谐优美的旋律便深深地烙印在我心底，无论走到哪里，只要四轮车声“隆隆哒哒”响起，我的心便会即刻飞回故乡，南墙外，场面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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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文作者出生于内蒙古察右中旗，现居河北，任高中语文教师。
【本期幕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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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敏敏
校对：小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