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记忆(十五):我是麦客
本文作者:李云彪
麦客,大概起源于明清时期。我国北方地区由于纬度高低的差异,小麦成熟期不同,成熟期晚的地方的农民就利用这一时机,到成熟期早的地方打工割小麦挣钱,以贴补家用。这些割小麦的人就叫“麦客”。历史上,陕甘宁的麦客最出名,他们年年去关中打工割麦,持续了几百年。文化大革命时期中断了十几年,到了包产到户又兴起。
其实,内蒙古也有麦客。阴山山脉以南的地区,称前山,小麦成熟得早;阴山山脉以北的地区,称后山,小麦成熟得晚。前山像土左、土右旗、托县、和林、凉城这些地方小麦要比后山的商都、兴和、化德、后旗、中旗等地的成熟得早,前山的小麦成熟了,后山的农民正是农闲时间,于是就去前山割小麦,割完了前山的正好回家割自己的,钱也挣了,什么事也不误。这些农民就是内蒙古的麦客,以乌盟的商都、化德、后旗的人居多。他们大部分是村里的壮劳力、好劳动,肯吃苦耐劳,三五成群,不带行李,手提一把镰刀就出发了。
1991年7月,我由民办教师转为公办教师,被通知到乌盟师专学习一年,需要缴二千元的学费。我哪有那么多钱,向亲戚六人借了钱缴够。上学期间,偶然听商都的一位同学说他们那里的农民每年去萨拉齐那儿割麦子挣钱。我突发灵感,自己也去割麦子挣点钱多好,缓解一下家里的经济危机。于是向老师请假谎称家里有事,老师也准了假。
我急忙回家,带上刚高考完的小舅子向萨拉齐出发了。萨拉齐,土默特右旗政府所在地。
一路无话,在萨拉齐上班的兄弟家住了一夜。第二天上午,阴沉沉的天气,下着蒙蒙细雨,我们在萨拉齐的大街上转悠,每人买了一把镰刀,出来继续溜达,希望有雇主找我们割麦子,湿得不行就在商店的屋檐下避一会儿。走着走着,忽然,前面有个中年人向我们走来,看看我们手里的镰刀,问:“割麦子呀?”“嗯。”“那就跟我走吧,我是中巴车司机,专跑将军窑子的,那里有人雇割麦子的,给出去的路费。”“行。”我们跟着司机坐上中巴就去了将军窑子村。
司机领着我们去了雇主家,并交待房东记得给我们路费,两人十元。雇主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男人是大车司机,跑运输去了,有个老太太是她婆婆。女主人简单向我们介绍了割麦子的行情:管吃管住,每天三顿饭,一盒青城烟,割一亩地两块五毛钱,割多挣多,割少挣少。晚上吃饭的时候,有两个割地的也回来吃饭。这两个人看上去也就三十多岁,十分精干。我问他们是哪儿的,说是商都的。
饭后,老太太让我们四个人住一块,在南房,给了我们几件烂褥子、破皮袄,也没有被子。老太太还说了几句客套话:家里没有盖的啦,你们将就些吧,不冷。还说,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我们也只好赔着苦笑,心想,只能我们老乡抱团取暖了。还好,炕是热的,锅里煮着猪食冒着气,不冷。
铺上烂褥子、破皮袄,呼吸着猪菜的香气、人身上的怪味,昏昏沉沉地进入了梦乡。
听到几声鸡叫,我们一骨碌爬起,天还黑,手提镰刀,匆匆向麦地走去。
两人一组,十二垅一巷,每人三垅,先割后捆。两个商都人三下五除二认开了垅子,割开了麦子,娴熟飞快的动作,一看就是割地的能手,一眨眼就豁开了一道口,我们紧随其后,“嗖嗖”的响声在寂静的天空中格外清脆,偶尔伴随着几声鸟叫,一种美妙的天籁之音在传唱……
一会儿,一长溜麦埔子甩在了身后。那两个商都人齐头并进,那样式就像固定了似的,只顾低着头弯着腰向前冲,刚开始,我们距离不远,慢慢地,怎么也追不上人家,落下一大截。
我们两个手忙脚乱,用尽全身之力追赶着追赶着……
东方渐渐发白,慢慢地,太阳出来了,露着笑脸,好像在欢迎我们这两个新来的麦客。一遭地割完了,女主人送来了干粮、水和烟。坐在田头,我们吃了起来。
我问商都伙伴:“你们割地咋那么快?"“不快,惯了。”
土默川平原秋天的早晨。湛蓝的天空下,沐浴着阳光,几个人吃一口干粮就一口水,麦霉染黑的脸,被汗流冲刷出一道道高低不平、黑白分明的水系,猛然看去好像一副包公脸谱。一阵微风吹来,顿觉浑身凉爽,赶跑了附在身上的汗水、闷气,一股快意流遍全身。
填饱肚子,开始捆个子,个子捆好了,还得抬到周围圪塄上。这地是小麦套种着葵花,要把个子送到外面十分困难,因为有葵花遮挡着。
重复着同样的劳动,割完了第一家的麦子。算账的时候,说好之前给的车费,那女主人不给了,说她没答应,我说司机跟你说好的,怎么就不承认了?她的男人也回来了,站在南房上晒粮,骂骂咧咧的,满嘴粗话,反正是不给。
十元钱啊!我们干一天也就挣个十来块,这等于白干一天的活呀!这明摆着是欺负外地人。不行,得找说理的地方去!我们找到那个中巴司机,又找了大队书记,司机作证,书记主持公道,耍赖的一对男女只好给了我们钱。
打工人真难,挣点血汗钱人家也要想办法克扣你。这家,我们割完了地,给少算了一亩多,我说你怎么算的,他说按耧排码(就是按地征和垅子数计算亩数),我跟他一丈量,他承认说是算错了。
一天上午,我们两个给另一家割麦子,下起了雨,只好回家休息。下午雨停了,不能割地,但怕你白吃饭,起了一会儿葱,又让修自行车。临算账时,起葱、修自行车半天的活不给算,我说付出了劳动就应该给报酬,男主人说,你还吃饭来。我说干活吃饭是普遍的行情,是应该的。那人只好给了我们每人两块钱。
干了半个月,麦子也割完了,我们俩每人挣了一百五十六元钱。找到商都老乡,回家吧。第二天,我们坐上中巴去了萨拉齐,又步行上了火车站。我正要去售票厅买票,商都老乡说:“不用买票。”我说:“不买票怎么走?”“跟上我走就是啦。”绕过售票厅,去了后面,翻过了铁栅栏,只见一列货车头朝东停在那里。老乡说:“上车!”我们几个就爬上了火车车厢,里面装的是煤。只见车厢里已坐了好多手拿镰刀的人。后来,不断有人爬了进来。我问老乡:“这能坐吗?”“能!我们每年都是这样回家的,既省钱,又凉快。”
一声汽笛鸣响,列车开动了,车里骚动起来,每个人的脸上都表现出归心似箭的欣喜。回家了!从他们操的口音听出来都是些乌盟人。这伙破衣烂衫的人们,有的敞胸露乳,有的帽子歪歪扭扭,有的干脆脱下磨烂了的鞋,一头躺在了煤砄上,四肢张开,释放着积攒多时的疲劳。每个人灰头土脸,汗迹斑斑,身上散发着臭味、脚气。你如果稍微注意一下,就会从他们脸上读出收获者的自豪,生活的无奈,对前途充满的希望……突然发现,一个酣睡的人,头枕外衣,脸上洋溢着甜蜜的微笑,双臂舒展,两手摊开,也许心里在想:挣钱了,能为老婆买一条围巾,能给孩子买一个书包,能给父母买一件衣裳……
人们先后横躺竖卧地睡着了。一个穿制服的列车员,走了过来,小心翼翼地从他们身上跨过去,生怕踩着碰醒这些急需睡觉的受苦人。
列车员巡视了一圈走了。
火车走到旗下营,大部分人睡醒了。纷纷站在车厢边缘,欣赏着路边的、远处的风景。一望无际的田野,那一排排码得整整齐齐的个子好像在欢送我们,一杆杆向日葵好像在和我们点头微笑,一溜溜青山在向我们告别。火车放慢了速度,路边有些女人孩子们直向火车上观望我们这些爬车人。火车上有出洋相的人就喊:“那个漂亮女人,上来!跟上我走吧!给你下馆子,吃好吃的——”忽然,见一个女人从地上捡起石头向车上扔,边扔边骂:“你个个泡,有本事下来!”“行,下来跟你睡一觉!”车上的后生们嘻嘻哈哈地笑着和路边的女人们互骂着;男人们扔下了煤块,女人们扔上了石头,互打着……渐渐地已听不到声音,看不到人影——这些离家的男人们,想着自己的老婆,见到陌生的女人,本能地释放出一种对异性的渴望,因此做出了那种近似疯狂的行为。
火车在集宁站停了。人们纷纷下车,我们跟着商都老乡,从火车底下钻出去,翻过了围栏,上了大街……
总觉得路上的行人在看我们,别看!我是麦客,我是坐火车回来的,我有钱了!
自从本世纪初期,农村逐步实现了机械化,打工的人力麦客也慢慢消失。继而出现了先进的机器麦客——收割机,一些结队而行的收割机南来北往,专给人们割麦子,形成了一种新的产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