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海潮丨八爷之怒(小说)

八爷八十七岁,八爷和八奶奶养育了三儿三女。像一群小鸟,养成一个,飞出去了,再养成一个,再飞出去一个。鸟儿飞出去完了,老窠里就只剩下两只老鸟。去年,八爷生日那天。在外工作的、上学的,外出打工的都回来给八爷祝寿。平日空空的大院,挤满了人。照的全家福上一共四十八个人。八爷和八奶奶坐在中间,笑得很灿烂。

八爷和八奶奶在已经搬空了的老院里住。老两口自己做饭吃。无论儿孙们如何劝说,八爷就是不去和他们一起住。八爷说:“自己做饭吃随便,想吃啥做啥。”儿孙们给八爷安了个水泵,八爷用上了自来水。儿子们轮替照看老人,每天晚上睡在上房的中间屋,两个老人住在上房的东间。

八爷自己拾柴火做饭,儿孙们要给八爷买煤球,八爷不要,买液化气,八爷不要,买电磁炉,八爷不要。八爷说:“我烧了一辈子柴火,还是烧柴火方便。随便拾一把就烧不完。”儿孙们回家,都捎上一把柴火,门前堆起一大堆柴火。

八爷还种着二亩地。每年一茬麦子,一茬玉米。儿子们说:“爹,你别种地了,粮食、副食由我们供给。”八爷说:“等我逶爬不动了再说吧。”种地时,儿孙们去种上,收庄稼时,儿孙们帮着收回来。八爷也就干点儿锄草、间苗的轻活。

儿孙们孝顺,都给八爷钱,八爷不要:“我有钱,政府发给我的花不完。”国共拉锯时期,八爷在县大队当班长,自己扛一挺轻机枪,带着十四个战士,随部队在豫西各县剿匪。打了两年多仗,八爷复原回来,当了十几年民兵队长,文革后,还当了几年治安主任。八爷的复原津贴,从最初的每月五元涨到现在的每月一千二百多元。

八爷辈分高,当了几十年干部,办事公道,说话压茬,村里人都很敬重八爷,都把八爷喊做“老八路。”八爷呵呵一笑,就和人家说起当年剿匪的故事。八爷说,他们一夜跑了一百多里,天明发起战斗,消灭了一股作恶多端的土匪。八爷说,他的一双脚板,踏遍了豫西的山山水水。八爷说,他一辈子打死的人无数,机枪一响,土匪成片的倒下。八爷说,他的衣服上曾经被子弹钻了七个眼儿,皮肉没受一点伤。八爷说,他的连长以后是军区司令员。八爷说:“我要是不复员,哼哼......”。说这些话时,八爷一脸的得意。为了证实自己说的是实话,八爷拿出一枚枚军功章。那些大大小小的军功章闪着金光、银光,新暂暂的,被八爷包了一层又一层,最上面是一块红绸巾。

去年秋天,收了玉米,八爷把二亩地里的玉米杆刨下,凉嗮在地里,准备种麦前烧掉再种麦。

政府为保护环境,要求农民不得烧秸秆。往年只是说说,老百姓该点照样点。今年,政府动了真格,任何人不得烧秸秆。县里、乡里的干部住在村子里宣传、监督。贴的标语,拉的横幅把村子装点得花花绿绿。花花绿绿的标语里除了“秸秆还田好,增产又环保”之外,还透出黑森森的威严:“一人烧秸秆,全村罚款两万元!”“上午烧秸秆,下午进监狱!”

村干部们除了分片包干、死看硬守之外,还在公路边搭起帐篷,日夜值班。干部们宣传说:“天上的卫星时刻照着地上,谁烧了秸秆,卫星当时就反映在公安局、派出所的电脑上。并且你走到哪里,卫星就跟踪到那里,直到公安局抓到你。”

所有的地堰上堆满了玉米杆,还有大量的玉米杆无处堆放。有人把玉米杆拉回去堆放在自家门外或者院子里。一时,秸秆为患,铺天盖地。

八爷的二亩地在大东洼,三百多亩的大东洼没有地堰。八爷地里的玉米杆没地方放。看着一地的玉米杆,八爷想,平时那么多的人都去哪了?抢种抢收之际,八爷的老大儿子得了个脑梗塞,人命虽然保住了,但半边身子瘫了,一家人忙在一个病人身上。老三在县农机公司上班,还没有退休。老二一个人种着十几亩地,还要帮助老大家十几亩地的腾茬、种麦,忙的连饭也吃不上。孙子们工作的工作,打工的打工,上学的上学,竟没有一个在身边。

八爷从村里的值班帐篷前走过,村支书关心地说:“八爷您去做啥?”八爷忧郁地说:“二亩地的玉米杆......”。支书说:“您别干了,叫他们干。”八爷看一眼支书,没说话过去了。支书知道八爷功高心傲,性子执拗,撵着八爷说:“今年上级抓得紧,可不敢烧秸秆。”八爷说:“不烧。”

八爷把一块地的玉米杆抱到地头。拧着小脚的八奶奶也来帮忙,她是全村还剩下的五个小脚女人之一。老两口一铺一铺地抱着,玉米杆在地头堆了个白色的小山。现成的三轮车,四轮车放在那,八爷不会开。看着一地忙碌的人和车,看着种麦的拖拉机满地里跑,八爷着急。秋风里,八爷花白的山羊胡大起大落,泪风眼不停地流泪,泪水在八爷的脸上翻过沟壑,越过山梁,钻进白色的芦苇荡,擦也擦不尽,八爷索性不擦,任由它曲曲弯弯的流淌。八奶奶小脚倒动,风摆杨柳,怀里抱着的玉米杆随着她身子的摇摆,左右晃荡。晒干的玉米叶子和八奶奶的头发一样的颜色,远处看,像一丛干玉米杆在移动。

两个年轻人,一男一女来到八爷地头。男的说:“老人家,你这一堆玉米杆准备咋办?”八爷正一肚子气:“你说咋办?”年轻人笑笑:“秸秆还田好,增产还环保啊。”“咋还田?你给我还田我看看。”“粉碎嘛,你咋不粉碎哩?”“我用两只手粉碎?你粉碎我看看?”女的笑着说:“大爷,不是有玉米收割机嘛,你咋不用?”一说收割机,八爷恼了:“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今年连雨多,收割机过去,这地还能种?”话不投机,男的说一句:“不管你咋弄,就是不能点火”,对女的一挤眼,走了。望着一男一女的背影,八爷说:“奶奶,我一把火烧了它,你把我......”。八奶奶说:“咦,可不敢,你没听说天上的星星都照着咱哩,一点火,天上都知道。”八爷说:“你听他们胡球说。娘的,我从路口过,看见村干部值班的帐篷里一群人在喝酒,别人忙死了,他们闲球的狗挠蛋。”稍停又说:“这些龟孙!”

二儿子来了:“爹,你回吧,等我闲了把玉米杆拉出去再种麦子。”八爷说:“你啥时候闲?”“连我大哥的地二十多亩,我要一块一块收拾。你别急,我总要把它种上的。”“你干你的,别管我。”“我要先把大哥家的玉米收回去。”看着儿子满脸土灰,佝偻着腰,八爷心疼:他也六十出头了。八爷说:“你别管我,我有办法。”

八爷的麦子种上了,玉米杆堆在一个地角,占去了一大片地。大东洼的麦地里好多人家都是这样,把玉米杆堆放在地头。

麦子都种上了,帐篷拆了,值班室撤了,县乡干部走了,彩色的标语被雨水淋得模糊不清了,红底白字的横幅被风刮烂了,这里一片,那里一溜。麦子还没有出来,一堆一堆的玉米杆垛在各家的地头,秋风里诉说着各自的委屈。

八爷病了,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也不说话。八奶奶做了八爷最爱吃的宽面叶、菜盒洛馍、绿豆糊涂面条,八爷不吃。儿孙们买回来一包一包、一堆一堆的好吃的,八爷看都不看。八奶奶说:“他爹,你心里想的啥,说出来心里得劲儿些。”八爷说:“我想去住监狱。”八奶奶吓了一跳:“你疯了?老糊涂了?”八爷说:“我没疯,我这辈子,啥都干过,住一回监狱就全焕了。你给我擀一碗宽面叶吃。”八奶奶赶快去擀了宽面叶。八爷吃了说:“出去转转。”八奶奶说:“你身子骨软,不敢去远。”八爷披上棉袄出去了。

大东洼起火了。一堆一堆的火在秋风中翻卷,天空里飞舞着条条缕缕的黑灰。八爷回来,在院里指着天上飘荡的黑灰,笑着让八奶奶看。那奶奶说:“天爷呀,这是咋啦?”八爷说:“真美。”一头栽倒在地。八爷再也没有醒来。

作 者 简 介

张海潮:1957年生:退休工人:写过诗:写不好:仍了:写过散文:写不好仍了:写小说还写不好:准备仍:没有文采:跟着朋友瞎起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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