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人在他的坟头跳舞:这很欧容
◎梁坤
作为弗朗索瓦·欧容从业30多年来创作的第19部长片,《85年盛夏》本可能是他的第一部电影。它改编自艾登·钱伯斯的小说《少年盟约》(La Danse du coucou),也被译作《在我的坟墓上跳舞》。1985年,18岁的欧容第一次读到这部小说就被触动,希望将它拍成自己的电影处女作。
“当时的我太靠近角色,没有足够的距离”,欧容曾在采访中这样解释自己30多年后才实现这个电影梦的原因,适逢他拍完题材较为沉重的《感谢上帝》,认为接下来“可能拍一部同时期的阳光青春电影比较好”。
“如果你不想听这个我认识的尸体生前的故事,如果你不想知道他和我之间发生了什么,他是如何变成尸体的,你最好就此打住,这个故事不适合你。”主角亚里克斯的这段独白,仿佛一种带有挑衅意味的劝退、一个欲擒故纵的陷阱,也恰当解释了欧容概念中的“阳光青春”。
虽已入围2020年戛纳电影节官方单元,但目前影片在IMDB和豆瓣6.9的评分,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了它对观众劝退的成效。不过,没有“劝退”,就不“欧容”了。
影片讲述了1985年盛夏的诺曼底海滨,两个男孩之间发生的故事。影片的两条线索构筑起双重叙事时空:一重是现在时,从亚历克斯因损毁坟墓被起诉的危机展开;另一重是过去时,以亚历克斯的口吻回顾16岁的自己和18岁的戴维历时6周、爱恨情仇、最终阴阳两隔的悲剧故事。
而连接两个时空的,是爱人间的一句誓言,如果戴维先死去,亚历克斯要在他的坟墓跳舞。当誓言变成谶语,亚历克斯就像在讲述一则以第一人称叙事的寓言。而亚历克斯自己创作的小说也是一层隐藏的叙事空间,这是欧容惯用的手法之一,在他之前的作品《游泳池》和《登堂入室》中,影片主角创作的小说空间和真实世界甚至真假难辨。
很多人将近年来被热议的同性题材电影《请以你的名字呼唤我》拿来和《85年盛夏》进行类比,两者其实是霄壤之别。前者就像一场夏日情人梦,后者则是又一部典型的欧容“黑童话”。片中两位美少年的美好情愫不过昙花一现,当戴维的意外死亡让这一切戛然而止,影片才过去一半时间,后面的篇幅,留给了亚历克斯履约的曲折过程。这也是片中具有典型欧容特征之处,欧容电影的美,从来就是用来被打破的,然后再试图在一地碎片中重建。
我第一次被欧容的电影惊艳到,是他的《八美图》,自此有一种印象深植于我的脑海——甜饼干和奶油装饰的黑魔法之家。即便在看过他更多作品之后,这个形象仍然挥之不去。欧容电影的视听语言呈现出学院风的考究,画面色彩明快居多,而其中包裹的内容却常常让人感到不寒而栗、匪夷所思。
《85年盛夏》中,16毫米胶片重现的复古色调,还原了上世纪80年代法国的海滨风情,少年青春洋溢的面庞,光影精雕细琢的胴体线条,空气里掺杂着荷尔蒙勃发的粗犷和恋人间心细如发的微妙……不过,这一切都将被死神剥夺,“在我的坟墓上跳舞”才是重头戏。
早在1988年欧容的默片习作《全家福》中,就由欧容的家人倾情出演,讲述了冷血少年手刃全家,然后拍下“全家福”的故事。其后,爱和死就成为欧容电影中最常见的元素。在他的电影世界,死亡是大概率事件,除此之外,还有从死亡引申出的毁灭、破灭。《85年盛夏》中亚历克斯对死亡话题的痴迷,也是欧容自身的一道投影。
而说到爱,欧容的电影里,爱则无处不在又遁于无形,可以弥合一切,反手又轻而易举地摧毁世界,让故事极富戏剧性且暗含隐喻。这种爱可以超越年龄、性别、国籍、种族、伦理……在欧容的第一部长片作品《失魂家族》中,甚至尝试了跨物种的致命吸引,在一只小白鼠的诱惑和催化下,家里的每个人都发生了巨大变化,从而引出一系列的悲喜故事。
作为一位高产的电影导演,欧容的每部作品都彰显着独特的创作风格,又无一例外地给它们都烙上了深刻的欧容印记。直到《85年盛夏》,是一种回归,也是一种总结,欧容自己将其定义为“献给青少年时期的自己”。依照我的理解,这就像他以往创作中用角色的协作构筑一重空间一样,欧容在这部电影里也隐藏了一层叙事空间,它有时隐藏在亚历克斯的视角,有时则跟随戴维,这层空间包含欧容对原著小说的读解,也寄托了自己对青葱岁月的情愫,它们和影片的内容形成互文。
对于亚历克斯和戴维之间的少年之恋,你或许觉得这个故事有些潦草,元素有些繁杂,人物情感线索也千头万绪,万众期待的纯爱其实脆弱不堪,最后还要加入欧容电影里常见的男性异装桥段,但这一切都在不断提醒着你,你在观看一部欧容的电影。
亚历克斯经历了爱的破灭,戴维曾爱他,但也爱自由,片尾亚历克斯新恋情的可能又消解了他自始至终的痴情形象,每一种爱都很梦幻,也很真实,只因为它的主体,是不完美的人类。
欧容的电影世界是复杂多义的,有时魔幻比现实更让人信服,有时情到浓时一片肃杀,而死亡倒不乏幽默。爱是约束还是自由?爱有没有界限和规则?人应该忠于欲望还是道德……欧容从来只负责抛出问题,从不亲自站队。或者换个角度来说,他的电影本身即是复杂问题的解答过程,谜底就在每个观众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