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当年“推磨”的滋味儿

千里迢迢在眼前,

石头重重不是山;

雷声隆隆不下雨,

雪花纷纷不觉寒。

幼时读这首写用石磨磨面的谜语诗,朗朗上口,颇觉好玩。待到十来岁时,常常在晚上或五更天被父母叫醒,帮他们去磨坊推磨的时候,才深深地感受到,它并非像所写的那样充满诗情画意:白天,父母为了参加生产队劳动,多挣工分儿糊口,不得不在夜间从事这种枯燥乏味的劳作。光线昏暗的磨房里,嗡嗡响的石磨转动声,转了一圈又一圈总也走不完的漫漫磨道,人困马乏,咬牙苦撑。那时候,说是帮父母推磨,实际上因为我人小力弱,加上困的厉害,常常是两手握着磨棍,一边打瞌睡,一边转圈圈儿。直到现在,我依然感到不可思议:打着瞌睡转圈圈儿,竟然不掉磨棍,更不会栽倒,你说奇怪不奇怪?当年,父母劳累了一天,常常是上半夜休息,下半夜起床推磨。尽管这样,疲劳也很难恢复。记不清有多少回,因为父亲脾气松,母亲性子急,二人经常因为推磨的事吵架。父亲常常被母亲一连十几遍地催促呼喊,才哈欠连天,很不耐烦地磨磨蹭蹭起床。母亲嘴碎,爱唠叨,父亲出口难听,一来二去,母亲便哭个不住,吓得我也没了困意,只好起床。

磨房在西院奶奶家的院子里,是既当磨房又当厨房的两间西屋,房顶和四壁都被烟熏得乌黑。在一个墙角里,一人高处的墙面上挖出一个凹槽,放着一盏用墨水瓶做的小油灯,昏黄的灯光照着漆黑的四壁,给人昏昏欲睡的感觉。为了驱赶困魔,父亲曾不止一次地给我讲那“孙悟空三打白骨精”的故事,听得我入迷,困魔也被暂时赶跑。

两扇既圆且厚的石磨,安放在圆形的磨台上,下边的一扇是固定的,上边的一扇由人把它推着转动,把从磨眼儿里漏下去的粮食磨碎,落到磨盘上,然后再由母亲用小簸箕收起来筛出面来,叫“箩面”,剩下的糁子放到磨上继续再磨。

那时候,计时全凭感觉。有时夜里起床太早,把面磨好,天还不亮。记得有一年夏天的一个夜里,母亲因为奶着小弟弟,不能去磨房,她又担心我和父亲到天亮干不完,耽误了白天去队里干活。母亲把我和父亲叫醒的太早了,父子俩在磨房里推了半天磨,实在又困又累,便停下来倒在柴堆上睡了一觉,又接着干。父子俩都光着膀子,仍然热得像洗澡一样。后来,磨房外突然风雨交加,一个接一个的闪电将磨房里照得如同白昼,一声又一声的炸雷惊得我和父亲再无困意。

小弟弟断奶以后,母亲仍然和我们父子一起去磨坊推磨。母亲主管筛面,我和父亲只管推磨。当时还发生了一件让人哭笑不得的事情:有一天夜里推磨,结束后天还不亮,三个人回到家里,点上油灯一看,床上不见了小弟弟的踪影,一家人慌了,房门关着,上着锁,他出不去,外人也进不来,他能跑哪儿去呢?母亲端着油灯满屋子里寻找,就是不见踪影。找来找去,最后在床底下、最里边的墙角处找到了他,借着灯光,只见小家伙光着屁股趴在潮湿的地上睡得正香,一家人把他唤醒,让他往外爬过来,只见他满脸泪痕,灰头土脑,又可怜又可笑,所庆幸的是夏天,孩子不会被冻伤;更没被蝎子蜈蚣蜇着或咬着,一家人虚惊一场。母亲把孩子紧紧地抱在怀里,直抹眼泪。可以想到,孩子醒后不见了妈妈,屋里又漆黑一团,惊恐中又哭又喊,但无人答应,黑暗中爬下,也许是滚下床来,又摸索着爬,爬到了床下,又接着往床下的最里边爬,想坐起来,站起来,但是床太矮,碰脑袋,只好趴着或仰着哭喊。不知道折腾了多久,最后没了力气,这才睡去。

当年,村里有好几家安装着石磨。可以带上粮食到任意一家去磨面(只要磨闲着)。

那年月,没有谁喜欢推磨,但又摆脱不了。时常听说有的男爷们儿从来不推磨,把这差事全推给女人。如果强让男人去推磨,往往会爆发一场内战。女人既赌不起这口气撂挑子,又心疼孩子推磨,于是只好加班加点一个人单打独斗,估摸着筛出的面能够用来做一顿窝头时,就停下来,赶紧做饭去,下次接着再推。有的男爷们更不像话,不但不推磨,还要吃细面(筛出的面),细面不足,就要用粗面(未过筛的)做窝窝头,前者男人吃,后者女人和孩子们吃。女人常常发牢骚,说男人穷命富身子,别看不推磨,却还要吃细面馍,也能咽得下去?我倒不记得父亲有过这种行为。

石磨用上一段时间,要重新雕琢磨牙子,叫锻磨。村里就有专门的石匠,他是我远门的一位堂兄。届时请他过来锻磨。它一个人能把厚重的石磨从磨台上掀到地上来,将磨面的一面朝上,放在几块砖头上,便用锤和錾子,一下一下,叮叮当当地将磨钝的磨牙子细细雕琢一遍,再把沉重的石磨弄到磨盘上去。这活儿大致需要一到两天的时间,主人家要管饭,还要给几个辛苦费。

用新錾的石磨磨面,会有一些石末脱落下来混到面里去,做出的饭吃起来常常会有细沙子在嘴里乱响,“咔嚓”声让人颇不舒服。所以,刚锻过的石磨,最好先用糠皮、麸皮等磨一阵,让容易脱落的石末基本上脱落干净再磨面。

农业合作化以后,牲口归了集体,生产队便不准个人借用牲口磨面了,家家只好用人推磨。在这以前,有喂得起牲口的户儿,磨面时会套上牲口拉磨,人只管筛面;没牲口的户儿,也可以向别人家借用,管牲口一顿草料就行了,也可以人工、畜力互换:别人家的牲口给自己家磨面,自己家出人去给对方做工。仅就人力推磨这一点,合作化以后倒不如以前轻松。当年,爷爷最讨厌推磨,一到该推磨的时候,爷爷就借口有事溜出去,或者干脆不动弹。好在家里的石磨不太厚重,奶奶也正有力气,再说,她也不愿意与爷爷软缠硬磨让他帮忙推磨,索性一个人干。可是一个人的力气毕竟是有限的,况且还要参加生产队劳动,难有整功夫。只有借午后或者晚上的时间一个人推磨。午后推一阵,筛出的面够一顿吃的,就停下来,把剩余的放在磨顶上,等收工回来一个人再接着推。这样一来,奶奶几乎天天推磨,甚至一天内不止一次。有时候因为时间紧张,不再筛面,直接吃“面头”(堆积在磨盘上的顶端处比较细碎的一部分,不经过筛子或箩)。在人人厌恶推磨的日子里,奶奶从没有因为推磨这件事训孩子、吵丈夫,一个人默默地隐忍着生活的艰辛。

与石磨同时存在的还有石碾,这东西不像石磨那样多,一个村里有一盘石碾就不错了。当年,邻村有处碾房,我和父母亲常去那里推碾砣子。不是碾米,而是将地瓜干儿碾碎,回来再磨成面。因为直接磨面,磨眼儿里漏不下地瓜干儿,必须碾成棒子粒儿一般大小才行。又因为那年月地瓜干是一日三餐的主食,根本没有粮食可供推磨推碾。邻村那个碾房,是两间屋,靠墙还放着一部手摇扇车,供偶尔碾米的人家“吹”糠皮。这盘石碾,下部是一个又圆又大的碾台,上边安放着一个硕大的碾磙子,像推磨一样,转动碾磙子,就可以把碾盘上的地瓜干儿碾碎。

后来,家里盖房子(黄土墙的),我和父母几乎天天晚上加班去村外用地排车拉土。泥水匠上工后需要管他们吃饭。难有工夫、更没多余的力气去推磨。听人说,十多里外的贾楼有打面机,父母便让我推着一辆独轮车载着粮食去打面,那时我才十一岁。到了地方一看,原来所谓的打面机,使用的是东方红拖拉机做动力,带动着打面机操作的。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家乡开始用上了电,同时也开始使用电动磨面机。停电时,也可以用柴油机作动力磨面。但不是村村都有,往往三里五里甚至十里八里有一处。人们常常不辞劳苦,拉着地排车或骑着自行车,带上粮食,大老远跑去打面,尽管这样,人们也不愿钻进磨房里去推磨。可以说,也就是从这个时候起,石磨和石碾,这个老祖宗发明出来的玩意儿,这个既折磨人,生活中又离不开的东西,才真正告别了不知表演了多少岁月的历史舞台!

当年与人们的生活密不可分的石磨、石碾,享受着与人一样的待遇——有专门的房子安放,躲避着日晒雨淋,每到春节,还有许多人家给它贴上春联,烧香上供,磕头礼拜,奉若神明。如今它被弃置在不为人注意的角落里,或者被堵在了猪圈羊栏的门口,这曾经见证过人间沧桑巨变的顽石,仍将继续见证着世间日新月异的发展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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