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行山笔记:井陉水窑洼
梁东方
如今有意思的山村基本上都已经具有山高路远的特征了。那些被便利的道路串联起来的所在,基本上都成了人们趋之若鹜的旅游点,车轮滚滚人来人往之间商业化的氛围渐浓,无一例外都成了过分商业化的所在,既往原生态的生活景物与人心也就跟着渐渐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以这个背景观之,水窑洼非常可贵地还保持着悠远的宁静和安详。它远离尘嚣,在一条曲折沟谷的最深处的高岗上;道路至此便已截止,不是专程而来便不会到达这里。这里山不高却是周围的地势的一个小小的至高点,有山居的封闭也更有山居的开敞,依山势展开的石头建筑与山体颜色一致,植被密集的绿色不仅点染了小小的山村,还将周围的山岭全部覆盖,很有一点南方的意思。
坐在全村地势最高最敞亮的一户人家仿佛是船头的亭子里,八面来风,凉风习习;风源于地势,源于丰富的植被,也源于周围山体内部强大的阴凉。开阔的视野和惬意的凉爽形成的意想不到的舒适,让人觉着到水窑洼来,只是坐在这个亭子里似乎就已经足够了。夫复何求的意味使人感慨,感慨城市生活中人类丧失掉的天地间的享受之可贵。
房东大娘给沏了酸枣叶儿茶,说制茶的酸枣叶只能春天采。这山上可以制茶的植被还有很多,今天现采的桑叶倒是没有制茶,而是直接凉拌了。另外一盘凉拌菜里的内容比较多:自制的面筋之外,还有刚刚泡发煮熟的木耳,有今年这个时候开始进入成熟期的鲜核桃仁,有切得很细很细的黄瓜丝儿……黄瓜和西红柿就长在亭子边的山坡地上,大娘说今年雨水多,都长不大就开始掉,但是什么化肥农药之类的东西也没有用过,说着就摘了几个小西红柿,果然是很好吃的。带着市场上买的西红柿绝对没有的好味道。
这顿手擀面为主体的饭其实从上午我们来了就已经开始准备了,一直到下午一点多才开始吃。不论是吃的还做的,都不着急。因为吃的人坐在亭子里享受凉风,享受山间一切都尘埃落定的沉静就已经是莫大的享受,吃饭已经不重要。而做饭的人做的一切都是一丝不苟的,都严格遵循着做每一样食物的程序。
客人吃过了饭,大娘才端着自己的饭上桌。这是山村里的规矩,大娘一边吃一边说着自己的一生。丈夫去世早,四个儿女都是自己拉扯大,孙辈儿的五个孩子也多是她带大的,现在的娃娃已经是重孙辈儿了;弟弟家的孩子结婚什么的也都是她操持……她做过大手术,带上孩子们给的钱自己就去了省城里的医院,给医生送的礼就是酸枣叶儿茶。
她每年做的这些植物叶子茶主要都是给孩子们,给亲戚送礼用了,今天我们开饭前喝的就是酸枣叶子茶。这种茶具有安神作用,据说喝了以后有助睡眠。其实有助不有助睡眠也无所谓吧,对我们来说,它是饮料,也更是最直接的山地气息的传达,是人类传统生活方式的鲜活遗存。
脖子上一直都搭着毛巾的大娘,一辈子都在劳作之中,生活态度达观而乐天,有一种齐生死的无畏和圆融。她的达观和乐天不是靠着什么也不做的冥想或者打坐,而是建立在自己不停的劳作基础上的,所以有一种罕见的魅力,以至于我们能一直有足够的注意力透过她几乎听不大清楚的口音了解她的喜怒哀乐。
山间生活的空间是有限的,却也是宽广的。天地之间这一方山石之上的土地明确地属于自己,自己的家,自己的院落,自己的菜地和桃树苹果树。俯仰之间,你需要做的只是用自己的劳动将它们连接起来,并且在这样的连接里度过一个个春夏秋冬的轮回而不知时间已过,光阴好像是可以无限延续下去的一般。这就是这位七十八岁的大娘的生活状态,也是大多数山村中人的人生写照。
不过现在水窑洼常住人口只有五十来人了,大多数院落都锁着门,从门缝里望进去都长着高高的草。这些属于于姓人家的石头建筑,以祖先于谦的盛名为荣光一代代地在山间繁衍递续,已经与这一片水土山川形成了一种高度融合的人与自然的关系。从那些令人吃惊的穴居遗址,到高高的现代别墅式的整洁院落之间,在无声的寂静里写满了人在天地之间生生不已的代代葱茏。
周末的时候,有在外的年轻人回来看望长辈,下车伊始和告别离开的时候,大人孩子脸上都洋溢着笑意,那是一种如今已经非常少见了的真诚质朴的笑,是没有围墙的石头院落里结满了苹果被路人赞叹的时候,主人从屋子里出来说摘吧摘吧的时候双方脸上都会自然绽开的笑意。
在大娘孙辈的孩子们带领下我们去山上采花椒,他们都已经在山外工作。不过言谈话语之间依旧洋溢着属于水窑洼的直接和善意,他们自己去那些茅草深处的花椒树下采摘,把低处的相对好摘一些的花椒留给我们。互相隔着远远的,还是常有自然而然的欢声笑语在安静的山间响起。这才知道,村子里的花椒一般都是留给老年人采的,他们岁数大了上不了山。年轻些的人上山采了花椒,回去以后要给那些行动不便,连自己家房前屋后的花椒也已经采不了的老人送过去一些。这已经是一种约定俗成。
在水窑洼的历史上,出现过一位饥荒年景里从县城领了救济粮回来均分给全村每位村民的好人。这位让大饥荒里没有一个人饿死的大德之人被授了匾。石碑上记载那匾在“社变”中被毁,如今重新雕刻出来,不为了文物复原只为了一种至今还在乡间被秉持着的良好村风的纪念。人与人之间的这种互相扶助,是完整人性的重要组成部分。而完整的人性,在某种角度上说只存在于与古远的人生状态相一致着的水窑洼这样的地方了。
一座新修的牌坊上有一幅对联:透明山虚怀揣明月,水窑洼鱼跃庆升平。透明山是本村的南山,山上有一个山洞,据说是从山的这一侧一直通到山的另一侧的。“明月”则是空气清新的水窑洼常态,不论上弦下弦还是满月,星星月亮永远清晰可见。而“鱼跃”之喻,自然暗指本村于姓家人。在别处可能更多的是一种理想之境的“升平”,在我看来在这里则已经是长期的事实。
据说已经有上海的老板要将全村的空院落全部都改成民宿的规划了。
这是谁也阻挡不住的所谓历史的脚步吧。不过,从那一天开始,眼前这样古朴而美好的水窑洼也就渐行渐远矣。
这已经是大地山川之间普遍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