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宫的油画与我(外一篇)
·故人旧事2020·原创·
冬宫的油画与我(外一篇)
作者:林宪君
这次到圣彼得堡参观冬宫的油画,许多向往已久的油画名作让我惊喜若狂,大饱眼福,也了却了一桩多年的心愿。
冬宫,原是俄国沙皇的皇宫,建在涅瓦河畔,十二月党人广场附近,叶卡捷琳娜二世女皇最早将其创办为私人博物馆。如今,这里的藏品已达270多万件,其中主要是绘画、雕塑、出土文物和各类艺术品。它与伦敦大英博物馆、巴黎卢浮宫、纽约大都会艺术馆合称为“世界四大博物馆”。
至今,我除了未去大英博物馆外,已有幸参观了其他三个博物馆,仔细想想,这一生还算值得,没有白活。
冬宫里各类名画应有尽有,各个历史时期的绘画大师名作,基本保持原状。这里有拜占庭时期的古老宗教画,有世界各国的名画,有俄罗斯现实主义画派,有各类印象派以及毕加索、马蒂斯等人的名作,共计15800多幅。我走进这座巨大的艺术殿堂,顿时神采飞扬,精神十足!
展厅中有三部分展品最引人注目,
一是古希腊的绘瓶艺术;
二是古罗马的雕刻艺术;
三是西欧各国艺术。
我贪婪地走在达·芬奇《戴花的圣母》、拉斐尔《圣家族》和米开朗基罗《蜷缩成一团的小男孩》之间,处处觉得赏心悦目,流连忘返,不忍离去。
其中最触动我灵魂的一幅油画,出自俄罗斯画家列宾之手——《意外归来》,又称《不期而至》。我站在画前,沉思片刻,忽然潸然泪下。
俄罗斯画家列宾的油画《意外归来》
这副画的意境,竟与我的苦难经历不谋而合:沙俄时代,一个被流放西伯利亚多年的政治犯,突然被释放回家,他刚进门的那一刹那,亲人们对他的意外归来,又惊又喜,瞬间的表情让人终身难忘,画面细致入微地刻画出了每一个人的内心世界。
我联想到自己的苦难经历,1962年摘掉右派帽子不久,第一次获得了自由,我请探亲假回成都,看望父母弟妹和从山东老家远道而来的外祖父母。
近五年的流放监禁生活,走出监狱大门,直奔沙湾汽车站,心里还在提心吊胆,后面是否有狱卒追上来把我扭送回牢狱?
我由乐山沙湾顺利抵达成都,重获自由的喜悦让我手舞足蹈,一路小跑着直奔家中。当我敲开家门,突然出现在亲人们面前,他们惊诧和高兴的表情,与我面前这幅《意外归来》的油画,多么相似啊!
我在想,我与这幅油画的不同之处是:俄国的政治犯流放期满,可以永久回家;而我虽然解除劳教、摘了右派帽子,但七天探亲假之后必须返回劳改单位,以“就业人员”身份继续被监禁关押。若不是后来胡耀邦主持平反全国冤假错案,我只有一辈子被关死!多么可怕哟!
想到这里,不知不觉鼻子发酸、胸口发紧,怆然而泪下……
2020年8月5日
一块罗马表
如今,戴手表的人越来越少了。而在上世纪五十年代,拥有一块罗马手表,就算得上是一个富豪了,如同当今的房产、汽车一样重要。在六七十年代,女孩的结婚条件是“三转一响”,即要求男方置备手表、自行车、缝纫机和收音机。
记得当年有个求偶故事说:
一个小伙子看上了一位姑娘,不好意思直接表白,只是含蓄地反复对她说:“三转一喇叭,六十一个妈!”女孩不懂,去请教师傅。师傅告诉她:“这小伙子是在向你表白,他已经拥有四大件了,每月60元高工资,家中只有一个妈,还可给你带娃娃。”
中国那时还不能生产手表,一块进口表价格昂贵得不得了。
一次,我到解放碑百货商店,看到一块售价180元的瑞士罗马表,把我吓了一跳!那个年代人们的平均工资仅30元左右,还要养家糊口,倾家荡产也买不起这块表。
1955年,我在四川省团校哲学教研室任教。教研室主任贺弘毅,正在推广苏联的教学方式“习明那尔”,即由教师主导的“课堂讨论”,课堂上有问有答,有辩论,有解答,就像召开政治局会议一样认真严肃,胸怀天下。
我每次主持课堂讨论,要掌握大家的发言时间和讨论进程,都离不开手表,我必须厚着脸皮向几个藏族学员借表。他们来自西藏,人人都有手表。
据他们说,在西藏,买一块瑞士表只要一个银元,袁大头、帆船、川版……均可。当时银元在内陆已停止使用,只能到银行去用七角五分人民币兑换一个银元。可是拿到西藏,就能买到一块价值180元的罗马表,何乐而不为?
一些走私贩子就从内陆廉价收购银元,拿到西藏去换取从印度走私进藏的各种手表。他们的交易方式是“隔着口袋买猫”。即卖方以面粉口袋装若干手表,买方伸手进去摸,摸着哪块就是哪块,不准挑选;摸出来先往地上一摔,捡起来看完好无损、仍在滴滴答答走,就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二道贩子们将手表转卖到甘孜州各县,可卖到10元人民币以上。
我班西藏来的学员,人人都有手表,有一位甘孜县团委书记登珠拉姆,见我如此寒酸,十分同情,一定要把10元钱买来的罗马表转让与我。我喜出望外,从此拥有了一块令人羡慕的瑞士罗马表。
当年的甘孜县团委书记登珠拉姆
可是好景不长,高兴了没几天,就接到了税务局的补税通知,叫我去税务局补足差价170元。真是让我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税务局怎么知道我买了罗马表?而且知道是10元钱买的?我捶胸顿脚,叫苦不迭!
在朋友的指点下方才醒悟:原来是被思想觉悟高的积极分子(今称屁眼虫)举报了。我无钱补税,只得灰溜溜地把表退还给了登珠拉姆,空欢喜一场。
没想到,三十六年后,我和登珠拉姆又见面了。
1991年暑假期间,我到甘孜州各地作社会调查。到了甘孜县,在县团委书记宜玛平措那里打听到,登珠拉姆已从县人大主任岗位退休,他陪我前往拜访。闲谈中,提到了当年我俩买手表的趣事,我们三人都捧腹大笑。
天色已晚,56岁的登珠拉姆对我说:“你的记性真好!快四十年了,还记得你的学生登珠拉姆,走!今晚我请你去跳舞!”
离开甘孜前,她到汽车站为我送行,还送了我一大包鹿茸、虫草和人参果。怎么感谢她呢?只有依依不舍地分手……
今天忽然想起此事,我欠她的情实在太多太多!
2020年8月6日
作者近照及简介:
林宪君,1935年生于山东省牟平县。四川省团校副教授,1957年9月因写日记表示对反右派斗争有抵触情绪,被视为利用日记向党猖狂进攻,遂划为右派骨干分子,于1958年3月被送往峨边沙坪劳教农场劳动教养。1966年4月返回原单位,工作至退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