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成玉 | 十七朵寂寞

十七朵寂寞

◎ 朱成玉

我见过安漪的寂寞。

她穿着鲜艳的衣服,看起来像即将破败的桃花,用尽最后一点力气绽开她的魅惑。

她几乎每天都在做同一件事:对镜梳妆,涂着厚厚的粉底,画浓浓的眉眼和腮红,像个京剧脸谱一样。她把真实的自己掩埋在那些粉底下面,她想隐藏她的寂寞,却偏偏让寂寞浮出水面。

似乎,她无意中闯入了命运的实验室,做了命运的试验品。命运在她身上注射了各种不幸,想看看她到底可以承受多久。先是父母早亡,让她从童年开始便孤苦伶仃,直到遇见心爱的人,有了一双儿女,她的生活才由黑白照变成彩色照片,可是这幸福仅仅维持了三年多一点,她的丈夫和一双儿女便因车祸丧生。她的日子重新回到黑白照片的时代,她活着的全部意义,都来自于那仅存的三年多一点的彩色记忆。

她每天听同一支歌,单曲循环着她诡异的命运,她说,活着,不过是另一种死亡罢了。

寂寞出诗人,她的寂寞,更有哲学的味道。

此刻 ,她正一个人发呆,往事不远不近,像挂在半空的灯笼。她让我想起古龙书里的一个人物。

那是古龙写过的最普通也最悲伤的人,她叫马月云,一生很平淡,有两个孩子,丈夫和蔼、木讷,家里弥散着小户人家的温存。直到有一天,家里出现了一位老者,她从来不知道自己家有个地道,后来她才明白,原来丈夫一生都只为一个使命——在地道的出口等待营救老者。丈夫也不知道这任务会出现在哪天,也许立刻,也许永久都不会。丈夫一生的沉稳和低调,不过都是伪装。

丈夫完成了使命,在地道口接应了老者。为了灭口,他杀了马月云和两个孩子。

用一辈子的时间寂寞地等待一件事情的发生,一个时刻的到来,难道很多人不是一样吗,无论如何用力经营,都不过是在某一刻走向终结。

同样是古龙的书里,有过一段关于数梅花的场景——天已亮,秋已残,梅花已渐渐开放,泉水尽头,梅花旁,李寻欢忽然抬头笑问两年不见的朋友阿飞:你看,这棵树上的梅花已开了,你可知道开了多少朵?

阿飞头也不抬地答道:十七朵。

阿飞的这个答案,居然让传说中的小李飞刀立刻心情沉落,笑容冻结,因为小李飞刀也数过梅花,他了解一个人在数梅花时,是多么的寂寞。

这种内心的孤寂,很落寞,却也很纯粹,让一颗心得以修炼得白璧无瑕。

寂寞的茶,从温到凉,又从凉到温,如此反复,只闻茶香袅袅,不见对饮之人。

若有若无一根琴弦,穿插其中,串起散落的阳光的珠子。这琴弦功德无量,它把寂寞点化成诗,让一颗被寂寞环绕的心不至于沉沦。

看苏枕书的《京都古书店风景》,觉得若用一个词来概括日本京都的古书店风景,可以是:衰败。再加一个词,可以是:寂寞。

苏枕书写到富山房书店时有这样一段:“书店6点打烊,有时看得着迷,中川夫人(书店主人)也不会提醒,而是静静等待。你突然回过神,道歉不迭,她反会安慰说,你多陪了我一会儿,我也不寂寞。该是谢谢你才对。这样温柔的心意,即便不为明确的目标找什么书,也愿意拐进来徜徉片刻。”真是好寂寞。寂寞的旧书店,寂寞的中川夫人,寂寞的苏枕书。

在那里,寂寞是不孤苦的,寂寞是酒香,迎着最早的那阵风,散布开来。

春天来的时候,我折了几束杜鹃,放到安漪的窗口。杜鹃含苞待放,一团香气隐隐地,随时有炸裂的迹象。

我替她关掉那支单曲循环的忧伤,我对她说,死并不可怕,不过是另一种活着。

来不及化浓妆的她,素面朝天,像一朵滴着水的百合。

她惊喜地看着那些花,自言自语般喃喃地说——我回来了。

我知道,从这一刻起,她的寂寞里不再有绝望的味道,而是回归到淡然、诗意和优雅里。

我仿佛听见她对着寂寞说,今天,你开了多少朵?

寂寞说,十七朵。

【号外】

这阵子一直在外面忙,很多朋友的留言都没来得及回复,请大家见谅。今天终于走入正轨,可以正常发文和回复了,生活真好,有你们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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