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全毅:程派剧目的现实精神与悲悯情怀
作为京剧历史上影响深远的旦角艺术家,程砚秋的声腔艺术、表演手段以及艺德人品久为圈内外赞誉。程砚秋特有的演剧风格,经几代演员传承发展,成为云蒸霞蔚、广大发展的程派艺术。程砚秋成名于二十世纪二十年代中后期,造就其艺术地位的诸多因素中,新剧创作演出可谓厥功甚伟。
程砚秋,1904年出生于没落的满人家庭,原名承麟,后改姓程,艺名初为菊侬,后为艳秋,字玉霜,1932年改名为砚秋,字御霜。因家庭贫困,程砚秋自幼从荣蝶仙学艺,受尽艰苦,倒仓时劳累过度,嗓音失润,其师为利仍逼其不断演出,幸遇伯乐罗瘿公,为其赎身。罗瘿公系广东名士,康有为弟子,曾为袁世凯幕下,后失望离开,闲居京师,终日吟诗看戏,为程砚秋崭露的艺术天赋打动,决意专心将程砚秋打造为一代名旦。罗瘿公为程砚秋延请名师,其中,王瑶卿对于程派声腔特色形成贡献最大;同时,教授程砚秋文化与学问,管教其修身为人,使其具备了当时梨园界人士少有的文化涵养。1922年,罗瘿公帮助程砚秋独立挑班,创办“和声社”,为使挑班成功,罗瘿公将新戏创作视为重要手段,亲自上阵,为程砚秋创作、改编了《龙马姻缘》、《红拂传》、《鸳鸯冢》、《青霜剑》等十几部新戏,为程砚秋成就大名,奠定了基础。1924年9月,罗瘿公因操劳过度,不幸病逝,逝世前,他又将辅佐青年程砚秋、为其创作新戏的重任托付好友金仲荪,金仲荪其后陆续创作了《文姬归汉》、《梅妃》、《春闺梦》、《荒山泪》等剧。金仲荪担任中华戏曲专科学校校长后,校务繁忙,程砚秋又与翁偶虹合作,后者为其编写了《锁麟囊》 、
《女儿心》等剧目。
程砚秋刚出道时,其创演剧目还多为开拓市场考虑,《梨花记》、《花舫缘》、《孔雀屏》、 《花筵赚》、《风流棒》、《赚文娟》、《玉狮坠》诸剧是在古典传奇、小说基础上理清头绪,删除枝蔓,表现男女婚姻与爱情故事,并多为旦角穿插场次,深化性格,能以或悲或喜的剧情, 颇具用心的戏剧场面构成可看性;再如《红拂传》载歌载舞,是民国时期旦角流行一时的古装歌舞剧样式。如果说,这些剧目还很难脱离开传统审美趣味与陈旧意识,但是程砚秋与其编剧合作者如罗瘿公、金仲荪一直都在努力在发掘新剧的内涵意味,追求严肃的社会意义。例如罗瘿公创作的《鸳鸯冢》、《青霜剑》,或表现包办婚姻下年轻男女愤怨悲伤导致的殉情,或是深受土豪劣绅欺压而奋起反抗,其内在的悲剧力量动人心魄。1930年前后,程砚秋的创作思想迎来重要转折,在《我之戏剧观》一文中,程砚秋明确提出:“一直到现在,还有人以为戏剧是把来开心取乐的,以为戏剧是玩意儿,其实不然。……演任何剧都要含有要求提高人类生活目标的意义。如果我们演的剧没有这种高尚的意义,就宁可另找吃饭穿衣的路,也绝不靠演玩意儿给人家开心取乐。”不以取悦观众为主要目的,相反追寻演剧的高尚意义,使得程砚秋在此前后编演的新剧如《文姬归汉》、《荒山泪》、《春闺梦》等剧目都与京剧舞台上一般新戏的热闹好看不一般, 虽都是古装题材,但观众可以从中看到与现实呼应的警示意味和强烈的悲剧内涵,发人深省。
概括而言,程砚秋创演的新戏,尤其是其中能显示其艺术追求的一些剧目,在同时期的戏曲新戏中特色独标,有三点尤为珍贵和难得:
其一,程派创演的新剧,具有难能可贵的现实主义精神,尤其是对战乱社会的真实比照。和五四以来“新文学”产生环境不同,京剧是通俗艺术,直接面向大众市场,卖座与否,决定了一个演员及其团队的发展前途。商业化的属性要求京剧新戏尽量照顾观众的娱乐需求与赏玩心态,追求严肃的主题思想与娱乐化心态不免时有参商。为了拓展市场,大多艺人与创作者会尽量适应观众审美心理,挖掘并放大一些观剧亮点,以期吸引更多观众。当然,有追求的编创者会在作品中尽量提出严肃认真的社会话题或更深的人生意味,但深刻与热闹的尺度要好好把握。罗瘿公一开始的创作不能不努力去摸市场之脉,这样的迁就,与罗瘿公自己的文学追求颇有暌违,如程砚秋回忆:“当罗先生写了《梨花记》《红拂传》《风流棒》等五个剧本之后,又写《鸳鸯塜》一剧,陈义高尚,为那时的‘包办婚姻’下一针砭,确是好剧本。惟其时观众未能如《红拂传》诸剧之热烈捧场,罗先生乃私谓砚秋曰:‘为了你的生活危机,只有先牺牲我。' 于是另行构思,以迁就环境为原则,写了《赚文娟》和《玉狮坠》二剧。”但是,罗与程不甘心只为迎合市场创演新戏,爱情悲剧《鸳鸯冢》的创作就更多来自创作者内心的激情:“他曾经不顾一切地写了一个《鸳鸯冢》,向‘不告而娶’的禁例作猛烈的攻击,尽量暴露了父母包办婚姻的弱点,结果就完成一个伟大的性爱悲剧。”
1930年前后,程砚秋艺术成就早为世人公认,其程派艺术的特色也大致建立,有了更大的艺术自主权,因此程砚秋可以更自主选择新戏选题与表现诉求。《文姬归汉》、《荒山泪》与《春闺梦》几个戏题材系由程砚秋自己选中,与金仲荪一起研讨。虽然依旧是古代人事,但一经演绎,观者无不能从中找到强烈的现实感。三个题材多以战乱流离为背景,蔡文姬以高门才女而流落匈奴漠北,终日面对“荒原寒日嘶胡马,万里云山归路遐”的异域景色,经贵如曹操者援救能够于生前回归祖国,却难免要遭遇与塞外子女生离死别之痛,此情此景,细致入心,对于身处战乱之中的国人,绝非仅作历史故事而遽然观之。《荒山泪》固然也以战争为背景,然而更重要的描摹一户普通农家如何在战乱与苛捐杂税下一步步家破人亡的情状,其对照现实之淋漓、爱憎分明之强烈,让人难能不肃然起敬,如当时著名记者严守鹤评论:“国内战祸之绵延,苛捐杂税之尚未完全废除,贪官污吏土豪劣绅这些封建势力之尚未彻底肃清,这就被《荒山泪》抓着作了她的中心(一切一切问题第都建筑在农村经济破产这个基本原因上及帝国主义侵略为最大主因)。旧的剧本如《庆顶珠》,这种倾向也很明显,不过不如《荒山泪》更来得入木三分,更来得泣鬼哭神,更来得缠绵哀楚,所以我认为《荒山泪》是中国京剧空前的创作。”《春闺梦》虽只写一梦境,但张氏梦中所见,战场士兵尸骸累累;张氏梦后回到现实,万般思念的王恢早已阵亡,这样的苦痛,岂以一梦而忘怀,触动的恐怕更多的现实记忆。
即使是以喜剧面目呈现给观众的程派名剧《锁麟囊》,也并非肤浅的大团圆套路,而是对社会问题的戏剧性挖掘并由之产生的喜剧效果。如翁偶虹回忆程砚秋命题时的双方探讨:“程先生需要的‘喜剧’,并不是单纯地‘团圆’、‘欢喜’而已,他需要的是‘狂飙暴雨都经过,次第春风到吾庐’的喜剧意境。在喜剧进行的过程里,还需要不属于闹剧性质的喜剧性,以发人深省,所谓发人深省,不外于针砭时弊,揭示人情,揭露人情,暴露和批判一些应当讽刺的社会问题。” 可见,无论是悲剧,还是《锁麟囊》式喜剧,社会问题才是程砚秋创演新戏真切关注的焦点。
其二,程砚秋新剧不但关注现实,更重要的是怀有强烈的悲悯情怀,对底层弱势人群尤其是妇女的悲惨遭际,给予极大关注和慈悲观照,观看他的这些剧目,映上观者心间不会是一般猎奇、有趣的心态,而是感动、悲愤,乃至思索。以《荒山泪》为例,将张慧珠一家由乐享天伦到家破人亡过程层层剥笋、穷形尽相,真实残酷地揭示了纷乱时事、苛捐杂税给予善良百姓的致命打击。前场时张慧珠一家犹为老人做六十大寿,虽然家境贫困,但家人之善良和谐却仍温馨可喜。随后剧情急转直下,父子因官吏们强逼苛捐杂税,无奈前往深山采药,张慧珠夜不能寐,守候独叹的场景,因秋风扫叶,击打家门,误以为是父子二人夤夜而归,急忙开门,满心欢喜却落得失望,大段唱念与表演,哀楚细腻。父子二人被猛虎吞食,差役仍来逼交剩下的两贯钱,张慧珠拿出丈夫衣衫遗物冲抵钱两,儿子前来抢夺,张慧珠悲难自禁。最后儿子被抢去从军,其余亲人纷纷丧生,仅存善良无助之慧珠,为躲捐税,不得已逃亡深山,而差役们仍然逼索前来,问温婉如慧珠者,不得不以刀相抗,其情哀哀,其愤洋洋,最后不得不自刎深山,临死前唱出“我不如拼一死向天祈祷,愿国家从此后永久和平”美好遗愿,则如石破天惊,让人唏嘘难已。《荒山泪》一剧以满怀的悲悯同情,“把一个孝顺公婆、相夫教子的贞淑少妇,累遭勒索,由畏惧、忍让,而怨恨、愤怒,以致疯狂的心理过程,都刻画得层次分明,历历如绘。”
又如,《文姬归汉》极力刻画蔡文姬既思归家,又难舍匈奴亲生的两难心境,尤其重点场次描写文姬归乡路上,一面思乡、一面思儿,两相撕裂,难抛难舍,戏剧情境之动人,为京剧剧目中之罕见。程砚秋以大段【西皮慢板】演唱“悔当日生胡儿不能捐弃,到如今行一步一步远足重难移”之心情,尤其是“一步一步远”,几以情带声,宛如悲泣而未敢发出之声。声情并茂、令人揪心。而全剧最高潮,处理极为巧妙。蔡琰哭祭昭君青冢的场景,蔡琰的满腔愁绪,十分委屈,在满目风沙中无从倾诉,有着类似遭际的昭君,如今栖身青冢,陷于胡地,此时此刻,正可以适当爆发,于是,这一“对话”在极其深远凄凉的历史语境和画面中展开,不去点评历史学家笔下的青红皂白,不去指摘只身去国后国势的无奈衰弱,只是两个女人之间的情感交流,对比着彼此的苦痛幸运,“你输我及生前得归乡井,我输你保骨肉幸免飘零”,虽是各有所得、各有所失,然而,对一个女人而言,其所失又是何其残忍。《文姬归汉》这一大段唱词,经程砚秋高妙的演绎,字字深情、句句悲怨,将蔡琰这一悲剧性的事件升华为整个时代的忧郁悲伤却无从嚎啕痛苦的伤楚,细细品味,撼动人心,这是对大历史场景下普通人人性的静静观照,而悲切之意,观者自能为之心领神会。
其三,程砚秋新戏思想内涵与艺术手段结合巧妙,带有强烈的艺术感染力。程砚秋创演新剧固然追求主题意义与思想内涵,但以往有些追求“意义”的新戏常因主题过于表露、内涵过于外化而艺术性薄弱,感染力缺失。尤其是清末民初上海的一些时装戏与借古讽今的历史剧,剧中人甚至抛开历史情境大谈现代意识,剧情上单薄浅陋,而所有急于表达的意图因之失于粗疏直白,难以打动观众。经过几十年的发展,京剧新戏剧目的艺术性大有改观,尤其是北京梨园的艺人,都把表演形式创新尺度良好把握,但在戏剧内涵与思想上创新不多。程砚秋则不然,其后期的作品虽演古装,却强烈关注现实,更具悲剧震撼性,而这震撼主要来自其新戏创演令人激动的艺术创造力与感染力。
《梅妃》、《荒山泪》、《文姬归汉》、《锁麟囊》等都是中规中矩、严丝合缝的京剧样式,观众首先是从剧情结构、人物塑造、唱念做舞等处进入戏剧情境,为人物命运打动,其内涵力量是随剧情、人物逐渐渗透出来,少有主题先行、貌合神离的艺术安排。《锁麟囊》表现世态炎凉,用的是大小傧相插科打诨的闲笔,谐趣中意味无穷;写人生之数难以预料、互为因果的苍凉,则
从薛湘灵的前后遭际之变自能体现。
有些新剧匠心独具,艺术手段十分巧妙,例如《春闺梦》以一梦写战争残酷,堪为佳作。整出戏,大多情景笼罩在张氏的梦境中,张氏因王恢新婚从军而郁郁深思,无聊昼眠,竟见心上人翩然到来,张氏喜不自禁,见王恢形容憔悴,不禁心疼抚慰,但又委屈音信全无,抛撇自己相思难耐。一段戏欲进又退、跳跃腾挪,将张氏之委曲心情细腻表露。在一番欣喜相逢、嘘寒问暖之后,戏剧陡然开转,描摹新婚男女久别重逢之叆叇情愫,王恢急不可耐,张氏则半推半就,“被纠缠陡想起婚时情景,算当初曾经得几晌温存”,严肃的主题在此跳转为温馨喜悦的情感,戏剧色彩旖旎缠绵,让人为之从容莞尔。然而,鸳梦才温,顷刻别离,张氏不见丈夫,一路寻去,却只见最残忍的战后景象。在此,剧本与其他戏剧作品不同,完全不回避血腥场面,用文字描绘了尸骸遍地的惨烈场面,撼人心魄。《春闺梦》的价值,或许不在“提出政治主张”,而是用极为戏剧化的手段,提炼出意味丰富、巧妙曼美的舞台意象,这意象中蕴含着深刻的主题,从而意象与内涵一起升华。这样的艺术升华,在整个京剧创作中并不多见。能以一梦之轻盈,奋力撕破世人对争战英雄的崇敬、为功成业立互相杀戮的残忍,其意味发人深省,可谓拨四两而化千金,这是艺术的价值,也是文学的意义。《春闺梦》建立了独特的艺术胜境:美妙的梦境陡然破碎,一点一滴,战争丑恶逐渐暴露,而这背后,正是千家万户像王恢、张氏这样的受害者。
不一味迎合一时的市场,有独立的思想见解,更追求在现实呼应的戏剧情境下去观照普通民众,尤其是妇女的命运情感,这样的现实意义与悲悯情怀使得程派剧目放诸今天舞台,仍能让观众怦然心动。因而,程砚秋八九十年前创排的许多本戏,如《梅妃》、《春闺梦》、《文姬归汉》 和 《锁麟囊》等剧,至今仍能流行于舞台,被今人一次次搬演也就不足为奇了。 。
(原题:现实精神与悲悯情怀 作者单位:中国戏曲学院戏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