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渡舟:唯物论与中医学
今天讲的内容是“唯物论与中医学”。
这个题目里有几个重点。第一个重点,要讲唯物论,它讲物质是恒动的。
唯物论和中医学的关系非常重要,故中医学是唯物的,不是唯心的,它和唯物论相结合,能够用唯物论和辩证法来指导临床治疗。因此,这是很重要的一个问题。
作为一个中医大夫,用于指导中医的思想、认识的方法论是什么呢?要知道它是唯物的,不是唯心的。
中医是个文化,已经有好几千年的文化史了。在这个很长的历史时期,它已经和唯物论、辩证法结合在一起了,这个很了不起。
毛泽东主席活着的时候提倡中医药学,他就认为中医药学里有辩证法唯物论,马上看得就高了。这门学科是唯物论的,是辩证法的,不是形而上学的东西,故意义就很大了。
唯物论的思想,首先一个是讲客观,客观的物质存在是运动的,是不断前进的。物质是指普天之下的万事万物。人是动物,除人以外,这些物质怎么还能够运动,还能够有功能等等这些问题,就不太了解了。唯物论认为,因为物质有生命力,不是死的东西。不要把客观的物质当成死的东西,它是有生命力的,它还是活动的,它的活动还是有规律可循的。
物质为什么要运动呢?不运动不行,物质也得活,它有它的生活,物质的生活就在于运动。它能够运动,这个运动是有规律的。
什么是它的规律呢?就是升降出入。物质能升,能降,能出,能入。物质是一个物,它里头有气,气就有升降出入的能动作用。升降出入是运动的规律。
为什么它要升降出入呢?用现在的语言来讲,叫“新陈代谢”。
凡是一个客观的物,都得具备这样一个条件,就是吸收新鲜的东西作营养,然后排出老的废物。新的东西进来,老的废物排出,这叫“新陈代谢”。新陈代谢的过程必须经过上下的升降,内外的出入。这样的途径,像人吃饭变成营养物质上升了,然后就得排大便,废物就排出去了,新的营养物质升华了。
万物无不如此,故升降出入是维持物质运动的一个基本条件。这个道理在《黄帝内经》里就已经说出来了:“升降出入,无器不有。”凡是有形有象的事物无一例外,都得有升降出入的运动。
这就是医学了,医学就在这儿开始了。
第一个问题,因为“升降出入,无器不有”,我们在临床看这么多病,有没有因为它的升降出入发生障碍而发生疾病呢?
第二个问题,古代的医学家,我们的前辈,有没有根据升降出入的规律,写出来医学方面的文章呢?
第三个问题,一直到现在,我们在临床上还有没有用升降浮沉这个理论来指导临床实践,来治疗一些疾病呢?
这就要求跟现代医学结合起来。它是新问题,又是老问题,因为“升降出入,无器不有。”这在《内经》里已经说了,而且还说得很明白:非出入,非升降,就不能够生长化收藏,也不能生长壮老已。把物和有生命的人公开地来说,它说得很详细了。
后汉时期,张仲景用六经辨证来论治伤寒病。在那个时候,张仲景发现了升降出入规律,他把六经和《内经》上的阴阳离合论结合,来指导临床说理:“太阳为开,阳明为阖,少阳为枢”。开阖枢是动,就像这门:开开门,开开了;关上门,关上了。因此,六经辨证也是在升降出入理论指导下进行的。
《伤寒论》讲四大郁证:
第一个是水郁,人身上的水郁结了,就会发病,“服桂枝汤,或下之,仍头项强痛,翕翕发热,无汗,心下满微痛,小便不利者,桂枝去桂加茯苓白术汤主之。”这是水在人体新陈代谢不良而出现的一些太阳病证候。太阳主寒水,由外边来的,那叫风寒之邪,而由内里头生的,就是水寒之气,就叫水郁。张仲景用桂枝去桂加茯苓白术汤治疗。
第二个是火郁,就是栀子豉汤证,“虚烦不得眠,若剧者,必反复颠倒,心中懊憹,栀子豉汤主之。”火郁这个病在临床上比较多见。要是不知道是火郁,用黄连、黄芩之类是没有效的,用栀子豉汤则效果非常之好。
第三个是痰郁,“寸脉微浮,胸中痞硬,气上冲咽喉不得息者,此胸有寒也,当吐之,宜瓜蒂散。”胸膈上有痰郁了,用瓜蒂散涌吐,“其在上者,因而越之”,把痰吐出来就好了。
第四个是气郁。气郁用什么治疗呢?用小柴胡汤,它的见证是“往来寒热胸胁满,脉弦目眩而耳聋,口苦嘿嘿不欲食,心烦喜呕少阳经”,胸、心下、两胁都胀满。少阳的气机不利了,木气不疏,胸胁苦满,嘿嘿不欲饮食。总结一下,《伤寒论》有四大郁证:水郁,桂枝去桂加茯苓白术汤;火郁,栀子豉汤;痰郁,瓜蒂散;气郁,小柴胡汤。
张仲景对小柴胡汤的应用和我现在不同,现在用柴胡疏肝,像柴胡疏肝汤、逍遥散等等,张仲景是根据《内经》的升降浮沉或升降出入理论,用柴胡解郁。
为什么要学《伤寒论》呢?只有读了《伤寒论》,才能了解古老中医学的精神。后世的这些《本草》,说的都是后人的一些见解,没能够把《神农本草经》最初的治疗精神说出来。
柴胡这个药,能够解决升降出入的问题,可以治疗气郁。
张仲景用了六个柴胡类的方子:大柴胡汤、小柴胡汤、柴胡桂枝汤、柴胡桂枝干姜汤、柴胡加芒硝汤,柴胡加龙骨牡蛎汤,路子很宽。他对柴胡这个药的应用,完全是从《神农本草经》来的,没有后世这些啰啰嗦嗦的东西。
《神农本草经》怎么讲的柴胡呢?“气味苦平,主心腹肠胃中结气”,一开始就讲肠胃。肠胃的气凝结了,不消化,就会发生“饮食积聚,寒热邪气,推陈致新”。显然,柴胡完全是作用于六腑的药,促进六腑的新陈代谢,把老的废物排出去,把新的营养的东西吸收进来。
在草药当中,能够“推陈致新”的并不多见,还有一个是大黄。大黄是泻下通便的,能够“荡涤肠胃,推陈致新”。饮食积聚了,大便干燥了,内部气血不通了,都可以用大黄。如果我用柴胡推陈致新,你服吗?柴胡是疏肝理气的药,它怎么能够推陈致新呢?有效果吗?我在临床上治病,有时候遇到大便下不来的患者,就用小柴胡汤,大便就下来了。
总而言之,人得病以后,由于升降出入的功能不好,吃了小柴胡汤,就有效果。大便秘结不通,吃了小柴胡汤,就下大便;妇女月经不来的,吃了小柴胡汤,月经就能来。这些都说明柴胡这个药能促进升降出入的机能。从物质运动这样一个前提,这样一个指导思想来运用柴胡,那就是神农学派的传人。
中医有三大派:一个讲理论的,就是黄帝学派;一个讲脉学的,就是素女脉诀派,或者叫扁鹊学派;一个讲开药方的,用草药的,就是神农学派。如果你能理解《神农本草经》的思想,那就算是神农学派的知音者。
读书人不是“古董”。有些人说我刘渡舟是“古董”,什么叫“古董”呢?他净讲经典著作,净背《神农本草经》。我说不是,我们中医文化是悠久的,对于我们古代的文化、古代的医学,我们都不知道,那怎么得了啊!
头一味药人参,“人参,味甘微寒。主补五脏,安精神,定魂魄,止惊悸,除邪气,明目开心益智,久服轻身延年。”还有一味药黄芪,“黄芪,味甘微温。主痈疽,久败疮,排脓止痛,大风癞疾,五痔鼠瘘,补虚,小儿百病。”
这就是中国的文化,是“三皇”留下来的宝贵遗产,是最老的文化。我们那时候学医,老师就让背。看懂不行,得背下来,这才是我们文化,我们的祖先啊!
《神农本草经》有很大的作用啊!我那时候跟着老师在大连,老师准许我看病了。老师忙啊,病人太多,照顾不过来,有时候叫我来看一看。
有一次,我们老师被请去哈尔滨看病。可是,老师要是一走,一大批病人必然会找来:“这不行,俺们这有病得看啊,不能断药啊!”老师说:“得了,这是徒弟,去看看吧。”就把我介绍过去了。
当时,大连南山有一家公馆,主人叫张祝昌,军阀时期在山东做过将军,很富有,在大连当主事,他说:“我生病了,就是睡不着觉啊,犯病的时候害怕,惊惧不安。”我们老师给他看过,吃药好了一点,但不那么明显,稍微有一点效果。我们老师不在,他就把我找去了,我这么一看就懵了,老师都没治好,我有什么好办法?
后来,他底下一个副官陪着我来到客厅,我问他这个病怎么得的,他说:“怎么得的呢?军阀时期,打仗的时候,他被包围了,那时候当旅长,眼看就被俘虏了,多亏他手下有一个马弁,马弁双手都可以打枪,还打得特准,就背着这个旅长,把他给救出来了。虽然把他救出来了,但是也负伤了,吓得他魂飞魄散,自从那时起就得了这个病,就是害怕,惊悸,睡不好觉。”
我想,这怎么办啊?老师又不在,推也推不了,开什么方子来治这个病啊?
得益于《神农本草经》,我记得书中的第一味药就是人参,“人参,味甘微寒,补五脏,安精神,定魂魄,止惊悸,除邪气,开心明目益智。”只有人参对精神方面的治疗作用非常广阔,而且还非常有效。万不得已之中,我也开不出别的方子了,就开了一味独参汤,六钱大山参,山参不是园子里头种的,因为他们家有钱。
这位病人拿方子一看说:“好!”为什么呢?有钱有势的人都爱吃补药,这也算是投其所好,他一看我用大山参了,就欣然接受。
把人参炖完,吃了以后,就能够睡着觉了,心也不慌了,汗也不出了,酣然而睡,还打着小呼噜!他原来很长时间都睡不着觉,这回吃了人参以后能睡觉了,精神也就恢复了。精神恢复以后,病就见好了。
他非常高兴,对我也非常感谢,等我老师从哈尔滨回来,他开始请我了,不请老师了。他说:“叫你的徒弟来吧,我吃他的药见好。”我老师说:“嗯?他用的什么方子,效果这么好啊?”一看就用了一味野山参。老师就问:“渡舟,你为什么就用一味人参给人家治病呢?”我说:“老师,我没有办法了,《神农本草经》第一味药是人参,人参能安精神,定魂魄,止惊悸,除邪气,开心明目益智,它对心脏的功能可好了。我就根据《神农本草经》,开了独参汤。”这时候,老师点点头说:“孩子,书没白读啊,医书没白念啊!”
我就纳闷了,现在学中医的人,按照中西医结合的方法,把小耗子来回摆弄,到底能得出什么结果呢?还觉得很科学,觉得很实用,但是对于原有的、古老的医学没能够下功夫。
把《伤寒论》背一背,把《金匮要略》背一背,把方子背一背,到什么时候什么转辙,“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在哪个地方有问题,在哪个地方没有问题,这个懂吗?不爱学,还自命清高,是不行的。
我啊,今年83岁了,我这个人不是不接纳新生事物,我也学过西医,卫生部办的中医进修学校,我在那里毕业的,北大这些医院我都去进修过。
中西医结合是对的,但有一点,你不能把中医丢了。如果中西医结合变成了西医代替中医,中医没有了,就剩搞西医,那不是结合了,不是两个问题结合的问题了,而是单打一,只是学西医了,这个不行。
有一次我去北大会诊,病人肝硬化腹水,水排泄不出来,腿肚子都肿了,肿得肌肉都裂开一个大缝子,十剂药上去了,没有效果。西医没办法了,找中医会诊,我去看了看,他说:你们中医用的药有大戟、芫花。这两味药属湿,湿为土之气也。讲五运六气嘛!土克水,它能把水托住了,水里头夹湿,就下不来,肺气不能行治节之令,不能通调水道,下输膀胱。我给开了个方子,这方子里有15克通草。哪有用通草用到15克的啊?但是,吃了药以后,第一次尿300毫升,第二次尿500毫升,第三次就上了1000毫升。西医大夫看了真不明白。不学习中医的理论,通草能用15克吗?什么速尿之类的都败下阵来。由此可见,我们要研究中医。
这回办班,我没有这个本事了,我这心房也有毛病,还有糖尿病。家里头老伴说:“渡舟,你别出头了,你讲什么讲啊?你自己都自顾不暇。”我说:“不行,我得办一次班。为了发扬中医中药,为了唤醒同道的重视。”
要好好学中医啊,同志们!中医大夫不学中医,那不是南辕北辙吗?那能行吗?我开了一个班,在这儿上课,老头子在这儿一讲讲两个小时,我得付出多大心血?很不容易,但是我心里很愉快,诸位同道们能到中医药大学来学习,来交流,来支持,我向大家表示非常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