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早上海人送礼有窍坎
送礼,啥人也逃不开。
亲眷朋友,平常来往乃至红白喜事,侬不寻着伊,伊也要寻着侬的。
讲到送礼,侬想到了哪些上海话?拿不出手、大包小包、一眼眼、不好意思、客气不客气,等等。
现在上海人送礼有啥讲究?恐怕最大的讲究就是要晓得所谓的行情了。弄得来像炒股票一样。
哪怕不动脑筋,只包红包,也要领市面,晓得啥个事体送啥以及送几花。
更多的人讲随性,随的当然是自家的心意。我想待侬好,哪能好就哪能送。
这倒蛮有点黄晓明的“我不要你觉得,我要我觉得”之风。
那么老上海人送礼又有啥讲究呢?
首先是不好失礼,该送的不送,没办法做人的。
比方讲,上辈第一次见小辈,不作兴空手的。
做了阿姨爷叔舅舅舅妈,哪能好白做。阿爷阿娘外公外婆就更加不谈了。
以此类推,好朋友的小囡第一次见面,也不作兴空手的。
因为老上海讲法,朋友吤要好,小囡一生下来,你就是伊的过房爷或者过房娘了,逃到哪里去。
不但不好空手,还要事先有准备。所以,一看到小朋友,老法人的第一桩事体,就是拿手插到袋袋里去摸红包。
红包大小倒不在乎,不过一定要包好红纸头。赤膊钞票,非但不是掼派头,而且还是不讲究,退招势。
讲两桩小事。
一桩发生在文革初年,是家父告诉我的。因为自己倒霉了,也没脸见人,亲眷朋友早就不来往了。那年春节,巧不巧,拦陌生头在路上碰着老朋友牵着小孙子走过来。
他下意识的第一个动作,就是拿手插到袋袋里。无奈袋袋里是空的,一分洋钿也没有。
他后来讲,本来上海人讲“拿不出手”是指自家的礼物狠一般,也不贵重,是句客气话。那一刻,伊的手是真的敱牢了,真真正正的“拿不出手”了。只好老老面皮绕道低头走开去。
还有一桩。
前两年,我姻表哥已成半仙(Alzheimer),家里聚会便不大来。有一次我岳丈大寿,我姻表嫂定坚带伊来了。如此便第一次见到了我的外孙女。
泰州丁家,规矩何等之大,姻表嫂的手先伸到袋袋里,嘴里才讲,“我真的一眼也不晓得,没准备,钞票倒带了,红纸头没得,所以今朝我这只手也拿不出来了。”
她一边打招呼,一边叫自家儿子豪稍到酒楼附近的文具店去买张红纸头来。
大家劝伊先吃,等歇再讲。劝了半半六十日,伊才肯将手抽出来拿筷子。反而弄得我内子不好意思起来,好像是伊做错了啥大事体。
狠多情况下,“拿不出手”都是情有可原的。反而“大包小包”倒不受待见。老早的大人讲起来,好像都不是好口气:“侬做啥啦,大包小包。”
我曾经问过我外婆。外婆的解释狠有意思:送礼么,是只要一眼眼就可以了。拎礼物,走路还是要有样子的呀,肩胛也不好歪的。大包小包啥事体啦,逃难啊。
后来想想,日本人叫“伴手礼”,狠狠合理。
现在这种说法也传过来了,上海还有专门的伴手礼柜台甚至商店。其实,这种说法和做法原本是此地传过去的。
这一切,好像都在文革断代。文革一结束,正好是我们这代男人做毛脚女婿的时候。那时候,大包小包已经莫名其妙地成为了流行。
毛脚女婿头次上门,要送手榴弹(四瓶或六瓶黄酒捆了一道),机关枪子弹(整条头香烟)和炸药包(奶油蛋糕)。
这做法和讲法,实在粗相得狠吧。
还有点悲壮。好像丈人屋里都是上甘岭,毛脚女婿都是黄继光。
还有一点,小辰光印象也比较深的,就是大人对还礼这桩事体的认真态度。
收礼记账是当然,一点也不好忘记的。平常嘴巴里还要碎碎念,哦哟,某人的礼再不还不来讪了。哦哟,买啥物事畀伊好呢。
重点是还要算细账,伊送的大概合一块一角,我还伊要一块两,不要太多,也不好太少。
一块两还顶好是两样物事。一样物事么孤零零,拎得去不像样。真是悠悠万事,唯此为大,克己还礼。
正因为还礼事大,所以上海人平常四时八节送礼,就更加讲分寸。
阿拉小辰光,看见我姨父从杭州回来过年,拿过来的无非一斤小胡桃,加一筒十二只柿饼。家母的闺蜜之间送礼,也只有半斤绒线,“畀侬去结件马甲喏”。结大衣的绒线么要靠倷自家屋里的男人的呀。
一般情况下面,大概就是一元洋钿左右。这是六十年前的行情,一直流行到文革结束。
后来,手榴弹机关枪炸药包一上,就远远打不住了。
老实讲,阿拉从小旁边这么看着,真的有点觉得大人小气巴拉的。
一直想弄懂里向的道理,不过不敢直接问爷娘,怕吃头塌。
后来,有位要好的小姐姐告诉了我其中的窍坎。
伊这样讲,送礼只送一眼眼么,不是小气,而是为对方考虑,总归要对方还得起。
所以要不好意思,不成意思。
只有不好意思,不成意思,别人才晓得侬的意思,这样才有点意思。
天性愚笨如我,当然是听不懂的了。
送多少是我的心意,还多少是伊的心意,大家心意到了就可以了嘛,我又不计较。
小姐姐就问我,那朋友还要做下去否啦?
朋友归朋友做呀,这有啥搭界啦。
伊讲,送礼么,只是一个手势。就像倷吃香烟,手指头不夹样物事不适意。
送来送去么,就来来往往了呀。朋友朋友么,就是要经常碰碰的呀。
侬出手太重,人家就会有顾虑。
若一时还不起,人家就不好意思还了。一时不还么,就少来往了呀。久而久之,就要变得不来往了呀。
讲客气讲客气么,就是要侬为客人留一口气的呀。
否则就反而是不客气了呢,不客气,是要断气的啊。
原来如此。
这么想,我这么笨的人也终于想明白了。
家母天天碎碎念,啥人的礼要还了,哎呀买点啥啦,看似小焦虑,却原来,是心里有点想伊了啊,想快点看到伊。
因为情不舍得断,所以礼不能断。烦归烦,办归办。
因为心里想着伊,挑起来买起来,都是满心的欢喜。因为心里想着伊,拎起来走起来,亦是满心的得意。
如此想着想着,礼轻也变得礼重,礼少也变得礼多。等到见面,轻轻一句,“一眼眼,不好意思哦”,心里还是得意的。
只可惜,这样的老上海送礼窍坎,怕是彻底失传了。
现在人送礼,满脑子想的都是“摆海外”、“掼浪头”、“豁胖”。
四十年前,我有个做个体户的朋友,伊就直别别跟我讲:我叫啥娘子已经讨进了。如果我先发财,再做毛脚女婿,我肯定拿十块头(当时的最大票面)叠起来敲昏阿拉丈人老头的头。
四十年后,我在想,现在正有大批假名媛在等着瘟生猪头三用钞票去敲昏她们的头呢。
一边伸出头来畀侬敲,一边她们还要唱黄龄的歌唻:
来呀,快活呀,反正有大把方向——
骨头贱,容易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