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志红丨冬瓜煲老鸭
有这样一道菜,它对于我有毒,终身我都不会再点。
当初它如此清淡味鲜,让我想起了同样美味的一道菜。
那是当贫嘴高中学生的那一年遇到的亲情冬笋汤。
分别几年了,大姐,那个打工从在大上海法国酒店烧菜的姐,回到俺娘家的那个村。她提着一壶青亮亮的浅浅油菜花黄色的色拉油,让俺娘自己炸的混混沌沌的花生油显得好老土。
姐带来的洋货还有个儿两个拳头大,皮糙而且色泽黑褐的冬笋。她说大酒店里的打工的有好多复旦大学的学生,我没有仔细听。我只在乎端上来炖得素淡的极为新鲜爽口的冬笋汤,久未依恋的亲密的情意,加上从未吃过的菜肴,我以为最好的素食汤堡就是它了。
几年后,当大学毕业的我遇见冬瓜煲老鸭,其中的爱恋,让我忘掉了对冬笋的迷恋。我以为,这一次遇见了最好吃的东西。其实是因为太年轻,分不出那是一道菜自己吃了会怎么。
那是一个怎样的中型酒店?它是那么特别,虽然我如今生活在这个小城镇般的市内十多年了,可怎么着也不能再次把它从记忆中寻找出来。吃过许多次饭,也再也没有遇见它,这个出产过我最钟爱的冬瓜煲老鸭的中型酒店。是回忆太过于密密层层了吧!还是我当初根本就是一个没有方向感的人。仅存的记忆中确切是二层楼,大厅的一边墙壁上,悬挂样式的水池里,有各式的鱼呀虾呀的。
有一次服务员拿一兜活的虾给我看,说你看看。我问,看什么,她看看脸上满满胶原蛋白光泽透亮的我,没有回答。有一个人大概摆摆手让服务员出去了。
我又问,看什么。
看看是活蹦乱跳的虾。
可是我不吃虾。也不吃鱼刺。我不需要什么滋润头发。我的头发很好,同学们都说阳光下是七彩的光。我想尝尝这里的冬瓜煲老鸭。大学时我们宿舍的女孩子一起吃,好吃。
招牌菜怎么可以不点。
我不吃。
又一次来到这个中型酒店了。我是从出租车里跳出来,就直直的走进去。我先是站在大厅内探探头望了望四周的动静,尔后沿着转角一般的楼梯走上去。好长好长的回廊,我不顾别人,自己走向了最靠边的安静的一个房间。简简单单的,一张可以坐下四个人的方桌。一个短小的沙发。室内的陈设很是简朴,窗帘就是家居十多年以上的,但是很干净,半新不旧的。走到窗户边沿,窗户半掩着,推开窗子看过去,都是朴素的十多年以上的家属楼,白墙红顶,顶楼镶嵌红砖瓦色泽的瓷砖片,微微的屋檐翘起。风雨的削蚀让外墙色泽已经没有了强烈的反光。这样正好,它让人模糊了时空的概念,让我安安稳稳的吃饭,就像在家里,吃家常的饭菜。
是我自己点的菜吗,依然是记得不真切了。一个小的汤堡,二碟子素菜。
够吃吗?
够。
我已经习惯上去就端坐在主位置上,旁边坐着别人。接着就有人盛饭盛菜递给我,我不断的吃着,喝着,快半饱了,才抬起头,问另一个人道,怎么不吃。
也在吃,坐在旁边的不断给我夹菜的说。
哦!
那一道汤堡就是冬瓜煲老鸭。
那时候,年轻的我任何时候都是神采奕奕的,青春自带着光泽。对,就是一只大公鸡的样子。不吃油腻。因为上学时食堂里的黑膜馍往餐桌上一摔可以弹起好高,吃伤了可怜的胃。然而这一道汤,素淡有味,我时常吃着。后来,只要是有我,就有了那道汤堡。
这道招牌菜菜可以滋润女孩子的头发,来一碗吧。
我不吃,吃不惯。我要吃冬瓜煲老鸭。
我皱皱眉毛。其实我真的不需要,那时候我多年轻。
龙亭的烟雨骤然朦胧了一秋一冬。
我时时穿越狭窄蜿蜒的开封小小古巷子,来到陌生的龙亭湖边。坐在湖边的长长木椅子上,看秋天风筝远远飞,看冬泳的人像蝌蚪一样浮起又潜进去。一会儿,有一个人穿着泳衣上了岸。走近了,我看见是个中年女子。
大概是金兀术的妹子,她叫银铃子吧。
我呵呵地笑起来。身边的室友笑得前仰后合。
走吧,咱们去万岁山骑马。
那是我最喜欢的事情。穿上大宋朝红艳艳的公子装,挽起长发,戴上公子巾,纵马驰骋在荒废的皇家园林的山路马道上。呼呼的风声,马蹄声,让人忘掉了人间的烟火。我大概已经忘记了二层小楼,长长的酒店回廊尽头,那一间朴素的小屋。
那一道菜,还有人记得为我去点过吗。“不重要了。”我坐在秋风烈烈,波浪涌动的龙庭湖水岸边。写下:“依稀淮水旧时月,伤心龙亭放秋船。”
开封,没有冬瓜煲老鸭,还是我再也没有心情面对那一道汤堡。
十年后,遍地都是叫卖淡黄饱满大莲蓬的武汉,我安顿好看病的父亲,走在解放路的天桥上。突然一个人,走的非常非常的饿了,我沿路搜寻,看见了一家二层楼,带着转角楼梯的快餐式的饭店。这是多么熟悉的一个酒店。我看见了旧时光中的自己。恍惚中我看见安静的自己坐在桌子的主位上,听人按着自己喜欢点菜,等人用开水烫一下碗筷,呈上来半碗米饭给我。再单独找一个小碗,用小勺子轻盈的推走煲老鸭表面的油水的波纹,舀上来,说,趁热喝,别烫着。
而如今,当我行走在大武汉火热的街头,再也没有人给我说上这句话。我的泪水在火炉中结成了冰,放到了心底。太饿了,虽然知道父亲的病,一定会花掉好多好多的钱,可是,连日的伤心劳累,我已经快要支撑不住了。就点一道菜吧!坐在这家饭店的餐桌边,我告诉自己说。掀开菜单,冬瓜煲老鸭赫然出现在眼前,图片上陶瓷汤包里盛满素白的鸭肉,淡青色的冬瓜浮荡其间。
就点着一道菜吧。
武汉的中等饭店的菜肴,秉承了南方人的口味,油乎乎的护住菜肴的表面。实在是无法下咽。然而我饿了,胸闷头昏,用勺子要过汤水表面,我一口气吃光了小小汤堡里的冬瓜煲老鸭。我的泪哗哗的留下来了。困倦袭来,我给服务员买了单子,顺势趴在桌子上,让倦意掩盖住伤心,泪水滴落在桌子下面。
要不要买一些莲子,姑娘。
好的,我买。
武汉的莲子十元一捆,每一只水黄嫩绿,无比饱满。
父亲说,你怎么出去那么久呀。
我说,爸,我出去大吃一顿,看,我买来了莲子。我剥开给你吃。
爸爸吃了,我看着他,他已经失去了味觉。
苦的狠呀了,爸爸表情真正的很夸张地说。
就是有些苦,大家吃都这样说。我安慰他。
应该出去好好吃一顿,你看人家陪护的,吃的是啥,你吃的是啥。你出去吃,就当老爸不知道吗,你吃的是咸菜和馍。那样怎么受得了。
医生说,你们兄妹还要给我输血,你们这么瘦,要输血,喊你叔叔过来,他吃的黑胖黑胖的。
爸,看你说的,你疼你自己的孩子,俺叔你就不心疼啊。
咱们不输血了,已经准备够了。教授说的。
爸爸擦擦泪水。
花了多少钱了,
爸,钱看着花几万,报销以后,就几千块钱,小雨点,小雨点啦。
爸爸安安稳稳的躺下了。
病房邻床拉粘人把蜂王浆送给了我。我告诉父亲,她出院了,这样回去补养不用买了。然而,父亲怎么会知道,邻居老太不愿接受化疗,回去静养去了。
我把泪水咽了了下来。
如果你们不舍得吃,可以单独给病号吃一点点淡淡的鲫鱼汤啦。一个主治医师阴阳怪气的说着。
你说什么,父亲听出了讽刺之意。文人的倔脾气又来了。
算了,爸,医生是好心。
小博士医生趁机黑着脸走开了。
我们穷,也不是不付药费,是来看你的脸吗。
爸爸,你别气,他只有二十多岁,还是学生,教授批评他了,他有气。做医生的,不容易呀。
其实头一天下午,小博士已经喊我过去,把我训哭了一顿。他问我,你给教授说,我每天用一瓶血红蛋白太多了,是吗?
我胆怯地说,我的意思是——您治疗的效果非常好,是我没有钱,看看两天输一次,行吗。
没有钱看什么病呢,我是医生,我根据病人确定治疗方案,他已经没有造血功能了,必须保证一日一瓶。你来的时候,我就说过,12万,最少了。最多说不了。
对不起,是我无知,求您别对我父亲说他的病情。我们借钱也给他治病。
我哭得很伤心。他摆摆手。出去,他说。
我打听过别的医生,说,一周一瓶足够了。最多二天一瓶。可是我不敢说。
看到小博士对父亲的态度。这样怎么能继续治疗。我找到主治医师的教授,慷慨陈词,换掉了治疗团队里小博士这一个主治医师。
爸爸,你要不要喝一碗冬瓜煲老鸭。
好啊。这几天的治疗,我感觉好多了,今天中午你和你姐给我做吧。
我们两看着父亲的食欲来了,激动的像个小孩子。沿路右边走了几里地,终于找到了一个菜市场。
大姐撇起了上海话。东北来的假武汉佬才降了价格把老鸭卖给了我们。
爸爸连汤带水喝了一碗。
很好,我心里这样想到。
爸出院了。我们没有给他说真相。他快乐的回家准备静养了。哥哥姐姐护送爸爸坐着车子回去,留下我断后。一切出院手续让我来办理。看着爸爸瘦弱的在医院门口留个影,由各个搀扶上了车,我疯了一样的跑到T医院的小花园,扑倒在长长的竹丛中的大椅子上。我知道,父亲再也没有机会接着治疗下去了。
我有多么多么的恨透冬瓜煲老鸭那一道菜,如果我不贪恋那表面的光艳新鲜,我就不会流落到龙亭岸边的古城,就不会生活在离开父母那么远的地方。
如果没有那一道菜,或许,我就走入了最最现实的生活。至少,在父亲病重时,我可以凭借一人之力,让他呆在武汉T医院。经济上或许一点也不在乎。我要把父亲最后的岁月留在了医院,我只要能有更多的时光看见他。
我恨。
作 者 简 介
陈志红,七十年代末出生于河南淮滨县。现就职于信阳市浉河中学,执著于文字,近年来开始学习写作,在各级各类刊物发表散文数十篇,创作长篇网络小说一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