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奶奶
忆奶奶
文/曾艳
奶奶走了三年了。苦了一生的奶奶,不知是否特意选在清明这一天离去,让儿孙们永远无法忘记她的祭日,无法忘记她?怎么能忘记?怎么会忘记?有些记忆,已融入习惯,已烙入脑海,不经意间跳跃而出,终其一生如影随形。
许多年前,17岁的奶奶跟着爷爷从动乱的南京逃回泗阳老家傍湖而居的小村子。经过太爷爷太奶奶重重考验,真正成为了这个家庭的一分子。能干的奶奶慢慢承担起一个家庭许多口人的日常生活起居的重担。
早些年,爷爷当兵在外,奶奶一人拉扯着叔叔姑姑六个孩子,还要照顾太爷爷太奶奶。奶奶耗尽心思的筹划,利用大自然一切可利用的物资才让家人在那个缺衣少食的穷困年代生存下来。春夏初秋,野菜,野草,掺合着粗粮,精打细算地将日子朝前熬着。最难的当属青黄不接的冬季了。
一年冬季,大雪封路,冰天雪地,无野菜可挖,剩余的粮食难以接上新粮,为了家人不挨饿,奶奶砸开湖面厚冰,跳入冰冷的成子湖里,挖掘淤泥里残存的藕。回家的路上,又冷又饿的奶奶晕倒在路旁。幸得乡人救助,方得活命。
又近清明,不经意间就想到了奶奶。生活中太多太多习惯与记忆已经与奶奶无法分开。随便一件事,也都可能是与奶奶有关的。
吃稀饭时,习惯性地将烙饼扯成小块,泡入稀饭碗中。倾刻,饼被泡得又软又烂。吃着吃着,泪出来了。泡饼的习惯,缘自于奶奶。我小的时候,奶奶已没有牙齿,咬不得硬物,饼都是泡着吃。我跟奶奶亲,久而久之,也习惯了泡饼,一直到如今。而让我养成吃泡饼习惯的奶奶已不在了。
跑步后用手揉着酸痛处,又想到了奶奶。幼时跑步跌倒,腿酸痛难忍,一夜哭哭啼啼,是奶奶不停地用她瘦瘦的手掌帮我按摩去痛。疼痛缓解,我进入梦乡,奶奶却被我折腾得几是一夜无眠。泪夺眶而出,不是疼得受不了,而是再也找不到曾经帮我揉腿的奶奶。
与丫头听着评书,又想到了曾与奶奶一起听评书的时光。记得第一次听的评书是《薛丁山征西》,刘兰芳正讲到薛丁山三请樊梨花,我这个很能闹腾的孩子看着奶奶安静地在听评书,也学着奶奶的样子,坐在奶奶身边安静地听着说书,并从此爱上评书。放学后一路飞奔回家,和奶奶一起听评书。许多画面,就像还在昨天。
小时候没有小朋友玩的时候,喜欢坐在奶奶怀里看大人们打麻将,耳濡目染也学会了些。每次过年回家姊妹们聚着,家人在一起一边玩着牌,一边说着家常,最是惬意。我们在厅里说笑打牌,看着奶奶曾住过的屋子,恍若奶奶也正在窗前看着我们,她那瘦黑的脸上,满满笑意。许多次妈妈喊吃饭,我差点就脱口喊道:奶奶吃饭啦!每问及弟、妹及老妈,都说觉得奶奶好像还在。
小时候的我很能闹腾,爬墙上树,和小伙伴玩打仗游戏,一刻都难静下来。应该就是奶奶最不喜欢的那种孩子,我却享尽了奶奶的宠爱。每每做错事要被责罚之时,奶奶还是我的保护伞,让我免受皮肉之苦。姑姑们给奶奶买的糕点,有很多都在晚间进了我的肚子。吃饱喝足的我,抱着奶奶的腿就进入了甜甜的梦乡。
大队里放电影,我就跟着爷爷奶奶,一手搬只小板凳,一只手由奶奶牵着。奶奶会买两毛钱的瓜子,让我坐在她的怀里,一边嗑瓜子一边看电影。每有打杀的血腥镜头,奶奶见我害怕会用手蒙住我的眼,我用小手将耳朵堵上,镜头过去,奶奶松开手告诉我,不要害怕,都是别人演的,假的。有时,趴得时间久了,在奶奶怀里睡着了,只到电影结束跟着奶奶回家。下次再有电影,又是欢天喜地地随爷爷奶奶看电影了。有瓜子,有奶奶的怀抱,就是开心的。
几年前,我一个人带孩子,做事,安排得有条不紊,被同学夸能干。说别人家一个孩子两三个人带,我一个人又带孩子又做事,竟也不着急。今天想来,这都是奶奶的功劳啊。生活从来就不全是阳光与花香,也不会时时事事有人相帮,大部分情况下是黑暗与荆棘待你独自闯过。是奶奶有先见之明,给了我铠甲,才不至于许多年后被荆棘所伤。
年少时,孩子对父母让做事多有种抵触心理,不愿意做。为了让我学着做事,奶奶不是用强硬的态度命令我,而是常常和我诉说农忙时父母的种种艰辛与不易,然后再夸我懂事,夸我能干。本来每天中午抱草烧锅做饭本是极讨厌的事,奶奶会偷偷和我说,我爸吃了我做的饭,夸我烧的饭比妈妈烧的还好吃。年少的孩子,还是好哄的,每天中午的午饭,我乐滋滋地去做了。在奶奶的哄骗中,我越来越能干了。小学没毕业,洗衣扫地,烧锅做饭,和面,烙饼,都可以独立完成。放牛羊,挑猪菜,锄地,薅秧插秧,样样我都可以做得像模像样。农忙时,我成了爸爸妈妈的好帮手。
我渐渐地大了,奶奶越来越老了,褐色的脸,瘦瘦的略带点暗黄,沟壑满布,几十年的风风雨雨,在奶奶的脸上镌刻着印记,岁月的灰尘已经浸入了奶奶的皮肤里,皮肤变得厚实,发黑,老树皮一样,摸上去年皮肤不再柔软,有些发硬,用水无法洗出奶奶脸上本来的颜色了。奶奶的耳朵早些年便不是很好,随着年龄增大,愈发的聋。每次和奶奶说话,我都要使出所有的力气,有时甚至在奶奶耳边跳着喊。奶奶呢,许多话仍是听不清,东岔到西,让与她说话的人忍俊不禁,奶奶自己也咧着没牙的嘴笑着,并不知别人为啥而笑。一层白色的膜将奶奶两只眼睛遮盖住,眼睛混浊的奶奶看人看物都看不清了。但我每次回家,喊奶奶时,奶奶似乎能听到似的,像孩子一样,混浊的眼睛泛着光,嘴角咧着,露着欣喜。
奶奶像个孩子样,却又不喜孩子到我们家院子里玩。在一些邻居或是亲戚眼中,奶奶并不是一个和善的人,她性格有些孤僻不合群,喜静不喜闹,对爱闹的孩子甚至可以用讨厌来形容。院子里每有孩子过来,奶奶总是皱着眉挥着手让孩子们远些玩去。奶奶的心思,其实我懂,一是她怕吵,二是她眼睛看不清,怕孩子顺带拿走家里的东西。妈妈为此不知道说多少次,奶奶依然我行我素不改分毫,心中委屈得很。我或是弟弟妹妹回家,奶奶便开始告状诉苦了:“你妈又说我了,说我……说马上搬新房子里不带我过去了!”嘴撇着,一脸委屈的模样,说过还不忘嘱咐我们,别说是她说的。
听着奶奶郑重其事地嘱咐,我们会忍着笑,一边郑重其事地点头答应奶奶,一边安慰奶奶,一定会带着她到新房子去的。奶奶一会又说:“你妈是好人啊,多亏你妈照顾得好,不然,我哪能活这么大岁数啊。”我们回家的日子,奶奶是开心的,整天就跟着我们,有时不说话,就默默地笑眯眯地跟着。要走的时候,奶奶的眼睛又会变得黯淡无光,脸上满是落寞,哽咽着问:“都走了,下次什么时候回来啊?”颤巍巍的小脚一路跟着到后面的大路上,直到看不到我们为止。看着奶奶不舍的样子,让人有欲泪之感。
吃过苦受过罪的奶奶特别爱钱,每次孙儿孙女回家买东西给她,她总说:“我不要这个,不要这个,吃不完,穿不完的。我不要。”妈妈会笑着说:“你奶奶就要钱呢,别的都不要。”每每依妈妈话,给奶奶钱,奶奶会一边说“我不要”,一边笑眯眯地伸手将钱紧紧抓住,笑意溢满整个脸上,嘴角咧开,露出没有牙齿的牙床。我曾问妈妈:“奶奶都这么大岁数了,她要钱干嘛啊?她还知道花钱吗?”妈妈说,前些天她还自己上街称粉丝呢,回来还较了秤呢,自言自语说这家秤不少,下次还要去买。一次,看到她一人床上床下的找东西,问她找什么,说是口袋里硬币丢了,妈妈帮着找了半天,找到两枚一元硬币。奶奶开心地笑着问:“你在哪儿找到的,在哪儿找到的?”像价值连城的宝贝失而复得的模样。我被老顽童一样的奶奶引得哈哈笑。
时光飞逝,奶奶更老了,有时像孩子,有时似又麻木得有些痴傻。大爷重病,临终前说自己不能再在奶奶身边尽孝了。我电话里听妈妈说大爷去世的消息及大爷临终前的那声“不能再在奶奶身边尽孝”的长叹,抑制不住地流泪。本担心奶奶受不了,回到家,奶奶却像是傻了一般,完全麻木了,并不知道流泪。别人喊奶奶吃饭,奶奶就颤巍巍地挪着小脚坐在桌边麻木地吃饭。
搬到新房子里的奶奶,从家里出来,各家大门都是一模一样的,经常摸错门。有几次,走稍远些,奶奶就找不到回家的路了。还好,附近都是邻居,大家看到都会领着奶奶回家的。但是,奶奶住新房子还是极不习惯的,和妈妈说,她要回老家帮我们家看门。妈妈说,她耳聋眼花的,人家到大门口她也不知道啊,再说老家现在什么都没有,要她看什么门啊。奶奶威胁妈妈,再不递她回家,她就自己回家。然后真的开始收拾东西。在老家住了没两天,不方便,又闹着回新房子。
不管奶奶是像老顽童一样,抑或是糊涂到麻木,甚或是让邻居认为性格脾气古怪,不被所有人喜欢,也是我眼里那个最爱我、最可亲可敬的奶奶。
三年前的清明,奶奶走了。又将是一年清明,草儿黄了又青,花儿谢了又开,春风让枯萎的草木花卉又焕发出勃然生机,奶奶走了,春风再也没有把她带回来。
曾艳,从事图书销售,爱好文字,喜以文字温暖自己,温暖他人。愿花长开,愿心向阳。漫漫人生路,有文字相伴,不再迷茫,不再孤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