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坡热与现实意义——''第五会客厅''系列之一
'第五会客厅'系列之一(文字版)
苏东坡热与现实意义
会客厅嘉宾:沈 华(民盟省直五基委主委)
蒋金岳(民盟盟员、书法家)
袁 滕(民盟盟员、作家)
吴建明(民盟盟员、画家、本期主持)
左一蒋金岳 左二 沈华 左三吴建明 右一袁滕
9月1日至10月30日,'千古风流人物――故宫博物院藏苏轼主题书画特展'在故宫开幕。该展展出了包括苏轼书画、题跋及其相关题材的76件作品,全面反映了一位文学艺术家的综合修养和艺术成就,引起了艺术界乃至全社会的广泛关注,成为了本年度的一个热点话题。这位中国历史上的全才,'唐宋八大家''宋四家'中的重要人物,对后世影响巨大,尤其在数字化时代的当下,苏轼能成为全社会关注的对象,值得我们去研究和思考。就此话题邀请业内人士座谈,从苏东坡热中探讨其现实意义。
沈 华:大家好,第五会客厅今天开播啦!第五会客厅是民盟省直联第五基层委员会及全体盟员共同打造的一个讨论文学、艺术及社会热点话题的平台。 第一期我们有幸邀请到盟内书法家蒋金岳老师、画家吴建明老师、作家袁滕老师。本期的访谈由画家吴建明老师主持,就'苏轼主题书画特展'引发的苏东坡热展开探讨和交流。有请三位老师。
吴建明(下简称吴):下午好,今天是我们五基委'第五会客厅'的第一期访谈,这一期访谈主题是'苏东坡热与现实意义'。前两个月,'苏东坡主题书画特展'在故宫文华殿展出了76件作品,分别从'胜事传说夸友朋'、'苏子作诗如见画'、'我书意造本无法'、'人间有味是清欢'四个章节呈现了苏轼的文学艺术成就和他的生活轨迹。苏轼作为一位中国文学、艺术史上的标杆性人物,以其诗词、文章、书画的成就和博大的胸怀,对后世参生了巨大影响,成了一个文化偶象被后人纪念和崇拜。今天借'苏轼主题书画特展'引发的热点话题,我们一起来聊一聊这一位富有传奇色彩的历史人物,同时,也探讨一下苏东坡热所具有的现实意义。我们先从苏轼的家世、师承开始吧。
袁 滕(下简称袁):好的,讲到苏东坡的家世,我们先从他的祖父讲起。苏东坡的祖父苏序,据他的儿子苏洵的评价,是'喜为善而不好读书'。啥意思呢,就是说,很喜欢乐善好施,很喜欢做善事,但是不喜欢读书。这里的不喜欢读书,不是传统意义上的不爱读书,而是他不喜欢读那些比较正统的四书五经。苏轼对他祖父的评价是'公幼疏达不羁',称其祖父从小性格就很旷达,很狂放不羁。
吴:他的这种性格我们在苏轼身上找到了一些共同点,可以说是一种隔代遗传。
袁:是的,他这种散淡、洒脱、乐观的性格,我认为,在一定意义上,影响到了他的后代苏洵、苏轼身上。苏东坡之父苏洵的性格也很有意思,他少年壮游,从小也不读书。他跟他的同乡李白差不多,喜欢到处游历,有侠气。他到二十六、七岁才开始读书。史书上记载'年二十七,始发愤读书'。他精于散文,尤擅议论。
吴:苏氏父子在性格和文学上有各自的特点,时人评价很高。
袁:就连大文豪欧阳修,也对苏洵的文章有很高的评论。说他'纵横上下,出入驰骤,必造于深微而后止'。排比铺张非常的精彩,而且有张有弛,议论文的论点、叙述都很深微。
吴:我们知道苏轼小时候受到的教育,是家学。苏洵出游的时候,是他的母亲教他读书。父母是苏轼兄弟的直接教育者。
袁:值得一提的是苏洵还是一位保守派。他的政见对他的两个二儿子的仕途是有影响的。
吴:苏洵不仅仅在政见上对儿子有影响,在为儿子取名时也表现出作为一位父亲的态度。比如对苏轼之轼字,就有一定的含义。
袁:古人一般给自己的儿子们取名,都从一个偏旁的。苏轼跟苏辙,他们的名都是车字旁。苏轼的轼,原指车上面的扶手。苏辙的辙,就是我们所谓的车的痕迹,在路上的道印。据我猜测,苏洵对他的两个儿子的性格有一定的预见性的,希望他们可以像车上的扶手那样的,像路上的车辙一样的,在人世间留下自己的痕迹而不张扬。不知道吴老师怎么看。
吴:是的,苏洵可能一开始即对苏轼有一种担忧,怕他过于张扬,故取一'轼'字。而对苏辙则又有另外的期许。说明苏洵对两个儿子有一个定位,或者说是一种诫勉。
袁:我觉得苏洵的两个儿子是不负他所望的,他的小儿子苏辙也很优秀。苏辙是以散文著称的,尤其擅长政论和史论。苏轼曾经评价他兄弟的文风'汪洋澹泊,有一唱三叹之声,而其秀杰之气终不可没',可以说评价非常之高了。
吴:我们刚才谈到了三苏的文学特点,苏轼的家世、师承。接下来请蒋老师谈谈他的书法。
蒋金岳(下简称蒋):好,苏东坡早年的书法受二王的影响,后尤心仪颜真卿的沉着痛快和杨凝式的淋漓快目,后者的书风与苏东坡的心性是很吻合的,因此有了苏东坡丰腴厚实的书风。苏字结体扁平,提按分明,董其昌称苏书'淳古道劲,气势雍裕,气势欹倾而神气横溢。'我们从他的书法用笔中可以看到横画细,竖画粗,且很少用枯笔,因此显得很厚重。
吴:他可能在颜真卿那里受到比较重的影响。
蒋:厚重,雄浑,气势摆在那里。这种特点与他的个性很一致。人的性格和书法是相当吻合的。他的书体字形扁平,右高左低,而且左边都比较重,右边较轻,字形有上挑的感觉。所以在他与学生黄庭坚聊天当中,被戏称为'石压蛤蟆'。
吴:他们这种师生关系其实是很融洽的,苏轼也戏说黄庭坚字就像'死蛇挂树'。这虽是相互之间开玩笑之类的品评,仔细看看也是蛮形象的。
蒋:苏东坡对自己的书法有独到的见解,他为什么能形成个性鲜明的书风,能成为天下第三行书。是他'我书造意本无法,点画信手烦推求'态度所决定的。同时,他作品中不失古意,会在古意的基础上加进自己的性情。他的创新在于形、意相契,意主势而心随之。
吴:他尊重古人但不泥古,不胶柱鼓瑟。
蒋:从其早年的书法作品看,苏东坡从古人那里得到了很好的传承。文学、诗词的修养又滋养其书法,所以达到后人难以企及的高度。我们当下的书法家一定不能仅从技术层面去研究书法艺术,有全面的修养才能对书法艺术有深入的理解。这也是苏东坡这个展览带所给我们的启发。
吴:这就是我们经常说的'书如其人'、'画如其人',艺术作品与作者的心性乃至生活经历有很大的关联性。苏轼少年得志,进取功名可谓一帆风顺。北宋嘉佑二年(公元1057年,)苏轼、苏辙两兄弟同时考取进士,一个22岁,一个19岁,苏门三士一时名震京师。苏轼除了文采出众还是是一个话题人物,特别有故事。比如说他与恩师欧阳修就有不少故事。
袁:会试时,欧阳修作为主考官,看了苏轼的卷子,就大为称好。这时欧阳修有一个顾忌,因为他门下有一个学生叫曾巩的,后人也列为唐宋八大家之一,才学极高。他觉得该卷的文风跟他的弟子曾巩比较相似,他作为主考官要避师生之嫌,怕给这篇文章第一名给了自己的弟子,世人会有看法。
吴:所以故意定为第二名。
袁:对。苏轼的卷子因欧阳修避嫌而被改为了第二名。开卷后才知作者是苏轼,欧阳修随即对苏轼的文章给予极高的评价。苏轼中进士后去信致谢,欧阳修看了这封信后,就说'读轼书,不觉汗出'。堂堂一个文坛领袖,欧阳修当时对苏轼就有莫大的期许。
蒋:这是对新人的期许,还有容人的胸怀,说压力很大,也许是谦词。
袁:压力很大,说'老夫当避路,放他出一头也!'就是说我也得为他让路。这种文人间的惺惺相惜是暖心的。
吴:苏轼当时在卷中里面用了一个典故:'当尧之时,皋陶为士,将杀人,皋陶曰'杀之三',尧曰'宥之三',故天下畏皋陶执法之坚,而乐尧用刑之宽'。以欧阳修的博学也不知这个典故的出处,为此他回到家里翻了三天的书,也未找到此典的出处。后来见到苏轼,便问苏轼这个典故的出处。苏轼说此典系其杜撰,并无出处。他不仅杜撰出了一个典故,并给出了理由:《后汉书·孔融传》载孔融谏曹氏纳袁媳,杜撰周武王灭纣,欲纳妲己于弟,谏而作罢为据相劝。孔融能杜撰,学生亦随之云云。试想一下,当下本科或者研究生毕业论文中,如果杜撰典故的话,肯定要挨导师严肃批评的,因为这是很不严肃的学术态度。但是欧阳修却大加赞扬,说苏轼读书,把书读活了。所以说人一生当中的机遇非常重要,苏轼遇到了欧阳修,是苏轼之幸,更是中国文学之幸!欧阳修当时是文坛领袖,又是主考官,以他的影响力,对苏轼的肯定、支持,无疑为他的仕途和文学之路打下了很好的基础。
从苏轼的仕途中,湖州是他人中的一个重要节点。尽管在任湖州知州前面,他到任过凤翔府、杭州、密州、徐州,但在湖州任上,发生了他人生中一个重大的变故,是其一生中一个重要转折点,这就是乌台诗案。
袁:其实乌台诗案是苏东坡生命中的一个大劫。苏东坡一生其实经历是很坎坷的,可谓跌宕起伏。他的一生大致有两次入朝做官,无数次离朝外任,多次被贬,可以说是真的是坎坎坷坷,起起伏伏。他的遭遇与北宋当时新旧党争分不开的。刚才吴老师说了,他是在湖州任职的时候因呈《湖州谢上表》被参并押解到御史台的,发生了历史上有名的乌台诗案。但我认为他真正的起祸点是在杭州。熙宁二年的时候,当时的宋神宗启用了王安石为宰相,由此就开始推动了新法变革的一个序幕。我们知道,苏东坡是旧党的代表性人物,跟新党领袖的王安石之争,显然是正面的,直接的。王安石执政之后,作为新党的领袖,肯定是要对苏东坡这样旧党的代表进行弹劾的,乌台诗案的发生是可以预见的。
吴:说到底苏轼所受到的打击其实是新旧党争的结果。
袁:对,熙宁三年,御史台谢景温参苏轼。谢景温是王安石的姻亲,就是亲家,他带头弹劾了苏东坡,说苏东坡回四川老家的时候私带货物。在北宋,一个朝廷官员私带货物是不可原谅的。朝廷随即展开了调查,结果查无实据。但是苏东坡还是因论朝廷得失,忤王安石被弹劾了,在宋仁宗那里苏轼没有得到信任了。所以,他就外调到杭州任通判,这是他第一次在杭州任职的经历。苏东坡在杭州当通判期间,朝廷也发生了变动。新党内部也有斗争,少壮派开始冲击王安石,王安石虽是经验丰富的老臣了,也免不了受到冲击,于熙宁七年到熙宁九年,两次罢相。这个时候,朝中无重臣执政,宋神宗就亲自执政。一般而言,朝中宰相主持政务时,不同政见之臣可以进谏,皇上做一个主持公道的人。而宋神宗亲自执政,决断权在宋神宗手里变得不可批评了。本来新旧党之争在下臣之间展开,皇上只是幕后的支持者。现在皇上走向了前台,成了新党代表,旧党的空间因此变得很小。恰恰这个时候,苏东坡在杭州成了畅销作家,声名鹊起。
吴:苏轼在此期间有哪些作品面世?
袁:《苏子瞻学士钱塘集》。他就是在杭州变成了畅销书作家。北宋时期,杭州的印刷术发展迅速,成为全国刻书出版的重要城市。苏轼在杭州期间,书商慕其才名,纷纷给他印书集,印了一本很有名的《苏子瞻学士钱塘集》。后来因为太畅销又印了续集,叫《元丰续添苏子瞻学士钱塘集》。
吴:对一般的人来说,熟悉苏轼的更是'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弄抹总相宜'这首诗中的句子,同时,他的许多诗也成为政敌打击报复的材料,曲解词文历来是宦迹沉浮的重要媒介。当然,苏轼在杭州期间除了以诗文自娱,同时关注民生这。当年杭州有六颗古井,这些井因长时间没有去打理,井水枯竭了,他就发动军民及时疏浚,百姓因此重新饮用到了甘甜的井水。他在杭州任职三年,作为一个文人来说,他还有一幸就是遇到了人生当中的一位知性女子――朝云。朝云也是一个特别有才情的年轻女子,她以才识和善解人意伴随苏轼大半生。苏轼的诗文里面也多次都提到了她。
蒋:后半生几乎都是跟她有关。
吴:那个时候他的妻子王弗已经去世了,第二任妻子王闰之生下苏迨不久。以前文人纳妾是比较正常的,尤其名士纳妾还视为美谈。这位朝云非一般人物,有一事即见其高下。一日,苏轼庭中散步,指其腹戏问旁人:腹中为何物?有答满腹华章,有答满腹见识,独朝云曰'大学士一肚皮不合时宜',苏轼不由赞服。
袁:对,这个朝云可以说是苏轼的红颜知己,而且苏轼陪伴朝云到生命中的最后一刻。苏轼活到六十六岁,他的两位妻子,包括侍妾都是先他而去的。这个朝云是一直照顾他到晚年,是最晚离开苏轼的一个知音。
吴:经历乌台诗案之后,苏轼贬到了黄州去。黄州因苏轼的到任得到了更多文人的关注,成为当时的文化地标。我们所熟知的许多文学作品和书法作品就是在那里完成的。尤其天下第三行书《寒食帖》,就是在那里出来的。这件名作的特点有哪些?
蒋:《寒食帖》书风沉着而富有变化,前后起伏较大。前面是很平静的,'自我到黄州'后面至'今年又苦雨两月',便跌宕起伏,大小、疏密相间,年、中、苇、纸字有意拉伸,里、破、灶、途、穷字则重压,使整件作品错落有致,痛快淋漓,苍凉惆怅之气流落于字里行间。可见创作《寒食帖》时的心情是相当不平静的。之所以能把苏轼的《寒食帖》列为第三行书,与王羲之的《兰亭序》、颜真卿的《祭侄文稿》同理,这是一位文人或者说一个时代性情、才情、技巧的集中体现。我们去看王羲之的《兰亭序》,就能体会到它是在很愉悦的心境下完成的;颜真卿的第二行书则相反,他是在极度悲愤的心境中挥泪写出来的,一般人是不能够体会到他那'父陷子死、巢倾即覆'的心情。就心境而言,苏轼的《寒食帖》处于两者之间,苏轼刚好给填补了这个空白,第三行书就出来了。
袁:所以说真正的书法作品是不戴面具的。
吴:前人对书稿的态度是有区分的,如果要给长辈或者皇帝上书,那必须要工整,表明恭顺和诚惶诚恐的态度。如果只是表达自己心性的,则可随意抒写。而后者更能从作品中看到作者的真心情,他的得失,他的悲欢,都在这里面了。对于书法,苏轼有自己的观点和自许,如'书初无意于佳,乃佳耳'、'吾书虽不甚佳,然自出新意,不践古人,是一快也!'
蒋:也就是我们现在说的作品后面有故事。
吴:就是我们说的书如其人,书法是人的另一面,就是这个道理。另外,苏东坡这个人的生活方式很随性,他随遇而安,也从不储蓄。他在为官过程当中,钱有多少用多少,因此,时时捉襟见肘,很是艰苦。幸好有一批朋友帮助他,以度难关。贬到黄州时,他就是在朋友的帮助下才在长江旁边的一个云峰亭旁造了几间房子,取名叫雪堂,并作《雪堂记》,黄州的生活由此开始。
袁:而且苏东坡这个号也是取名于此。
吴:对的。
袁:因为当时他比较拮据,他在黄州是没有俸禄的,这时候他一位叫马正卿的朋友帮他张罗了几块荒地,苏东坡就在那里躬耕陇亩,吟诗作文。
吴:苏轼名作《念奴娇·赤壁怀古》就作于此阶段,这是中国文学历史上的代表性作品,可谓千古绝。
袁:其实苏轼在黄州,有三次有关赤壁的诗文,《念奴娇·赤壁怀古》第一次游赤壁所作,后两次就是《前赤壁赋》和《后赤壁赋》。《念奴娇·赤壁怀古》被誉为是豪放派诗词的开山之作,而《前赤壁赋》则被誉为北宋文赋第一赋,后人对他文学成就评价非常高。
吴:对,苏轼豪放的文风影响深远,辛弃疾、文天祥就受到了他的直接影响。
袁:南宋的时候有一个叫胡仔的,他有一著名的文论叫做《苕溪渔隐丛话》,就评论他的这个诗词'语义高妙,真古今绝唱',对他的评价是非常高的。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词中的赤壁,其实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三国古战场,真正的三国古战场赤壁史学界认为在湖北蒲坼。苏轼当时也是研究三国的大家,常识性的地理方位他不会不知道,他不过借题发挥罢了。因此,他词中用的很巧妙,他说这是'人道是'的三国周郎赤壁,这样的话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展开自己的想象了,真的非常巧妙。这首词,上阙是写景,他把倾注不尽的滚滚长江和名高累世的三国人物联系起来。先跃入我们的眼帘是一个广阔悠久的空间,在这样的一个背景中,时间的坐标便是东坡居士了。下阙开始就借史咏怀了,将年近半百,功业未成的自己放在这样语境中,感慨不由从中而来。因为他自己当时是被贬黄州,且年近五十,华发早生。他遥想到赤壁之战的时候,少壮派周郎打败了经验老成的五十四岁的曹操,意气风发。联想到自己还一事无成,就有一种怀才不遇的无奈和人生如梦的悲凉。
吴:但是字里行间还是能读到通达的气息。
袁:这件作品其实是超越了文学作品的个体性。我们说文学作品一般是先有个体性,因为他先是写自己在哪里,做哪件事情以及自己的感怀。但是好的文学作品,杰出的文学作品将超越它的个体性,上升了一种审美共同体,这样就成了一种典范。也就是说苏轼的文学高度成为了我们民族审美的一种凝结。我们只要是受过古典教育的,知道传统文学的,一看这首词,我们就立刻在审美上引发了共鸣。这就说明他的作品己远远超越了文学个体性的范畴了。
吴:从苏轼的人生和作品中,给予了后人许多积极的元素。但这样有高度的作品,却产生于作者的低潮和逆境中,不由让人感叹。苏轼有一特点,无论处于何种逆境,始终能找到释放自我的方式。这除了性格使然,是其全面的修养和开阔的视野所至,从而达到豪放和达观的境界。对于苏轼而言,逆境只是打磨他意志一把剑,规避自伤是常识,借以笑傲江湖是其另一面。读他的作品,发现其不顺的时候作品反而更加能打动人。读杜甫的诗,也有这种现象,这就是所谓的穷而后工。但杜诗有哀怨,而苏东坡的作品中却没有。即便再不顺,他总能化解成一种积极的元素,这也成就了他文学史上的高度,同时成就了他人生的高度。更可喜的是,他在人生的每个阶段都有很多朋友,这朋友中还包括王安石。王安石在苏轼乌台诗案前已罢相,后未再谋面,但彼此都关注着对方。在苏轼四十九岁时过金陵,曾拜访过昔时政敌王安。
蒋:通过这次长谈,王安石与苏东坡彼此间的态度大为改变。
吴:对的。金陵长谈,冰释前嫌,并由政敌变成了知己,这也算是人间的一桩佳话,一桩美谈。
谈到苏轼的成就,不能不谈他的绘画,只是流传到当世的作品很少,比较可信的是《枯木怪石图》和《潇湘竹石图》。《枯木怪石图》前年在佳士得拍卖行拍出了4.6亿的新纪录,为国人购回,可见后人对苏轼墨迹的珍视,惜此次未能同台展出。苏东坡不仅仅是一位杰出文学家、书法家,他还是中国绘画历史的代表性画家,他是王维后的文人画代表。两宋时期,院体画风是主导,文人画处于墨戏的状态,是文人余事的抒发。而院体画风则截然不同,院体画风富丽堂皇,工整而细腻,符合庙堂审美,所以是绘画的主流。文人画往往以形写意,草草而就,像不像都无所谓,只求自娱。其实,就某程度上讲,艺术作品和文学作品的最高境界就是要把作者最性情的一面呈现出来。就在而论,苏氏的绘画在中国绘画史里成就了另一种审美高度。
蒋:苏东坡的成就是多方面的,但拿出任何一项与同时代人比较都是引领性的,可见对后世的影响之大。单书法而言,因为苏东坡的书风他不仅影响了元代,明、清两代都受到他很大的影响。给后人最大的启发莫过于他能在古人的基础上搭自家的房子,而且这房子里还住有一个鲜活的自己。通俗地说就是'进得去,出得来',进去是过程,出来是目的,就是说摹古后一定要走得出来。苏东坡很早已经为后人树立了一个典范。这是一个针对性很强的话题,就当下院校的书法教学模式看,就没能平衡好这两者的关系。他们临摹古人水平很高,大二、大三的作品就已临得很好,但到大四后,有多少人能够走得出来?为什么走不出来?原因是什么?我可以说没有领悟前人的核心要素,用力过多,用心太少。
吴:也就是偏重于技术,基础不厚实。
蒋:仅作些技术层面的训练。
吴:现在还有一个比较明显的倾向,学艺术的人,往往文化水平偏低,所从他们比较容易从技术层面介入,但到了一定的时候,就会遇到瓶颈,很难再往上走。如果追本溯源艺术其实是文化范畴中的一种呈现,所以把艺术放到文化层面作思考也许能找到最本质的东西,也能更看清艺术的本质。
蒋:对。
吴:如果我们只从技术层面去理解,那肯定是本末倒置的。
蒋:那为什么会出本末倒置的现象?说到底是文学修养不够。现在的画家、书法家文学功底是很薄弱的,根本支撑不起他们的笔墨来。他们只不过会写字、画画而己,这就是现在许多书画家为什么走不出来的原因。
袁:苏轼的创作有很强大的自信心,他身后有深厚的文学修养支撑着。包括他的人生观世界观,都有非常健全的体系在支撑,这包括在文学上,也包括在书画上面。
蒋:对,就是过于偏与专了。
吴:就是说现在学艺术的人,学得较专和偏,所以最终只能是技熟而己,结果只能达到工匠的境地。作为一位真正的艺术家既要有厚度,也要有高度,就像金字塔,底子不厚,上面就不高,就是这个道理。当然苏轼是中国历史上少有的通才和奇才,这是不可复制的,但不能没有向往之心。另外,苏轼还是一位公众认知度很高的人物,如果去街头采访的话,路人都能说出与苏轼相关的故事
蒋:首先想到的可能是苏堤,还有东坡肉,东坡酒。他不仅善饮,而且喜欢酿酒,在黄州他就酿了一次酒。他当时酿的酒是蜜酒,就是我们现在叫的米酒。他酿酒时,把蜂蜜加了进去,他以为这个很高明,其实这个酒不好喝了,他儿子喝了以后还拉肚子。他后来又酿了一次桂酒,把中药加进去。第三次酿酒就更有把握了,技术上越来越成熟,而且还写了《酒子赋》《酒隐赋》《浊醪有妙理赋》。在苏东坡的人生中,酒是不可或缺的,在其文章、诗词、书画中也无不透露着酒的意兴和豪情,也就是说,酒已是他人生的一部分。
吴:他的人生尽管有许多不顺,但他从不消极颓废,除做些力所能及的份内之事外,还能时时找到生活的乐趣,他把每一个过程都当作其成就人生的基石。在其第二次任职杭州期间所筑的苏堤,则是他留给后人最直接的符号,再往后又一连番的奔波。
袁:他这样评论过自己'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要问苏东坡这一生哪里是最有功业,他认为是在黄州、惠州、儋州,刚好这是三个被贬的地方。
吴:离开杭州后,他一贬再贬,最后贬到海南岛。
袁:海南岛,天涯海角。那时候就是蛮夷之地,是黎族人居住的地方。
袁:他初到惠州,已经觉得偏远的不能再偏远了。觉得朝廷可能不会让自己回去了,他的红颜知己朝云也在这一年离世了,所以自认为要在这里孤老一身了。这一年,苏轼六十一岁,他用尽自己平生的积蓄,在白鹤峰的地方筑房,准备在这里终老。结果朝廷又一纸贬旨,把他放到更远的地方去了。结果他刚好造好的房子没能住上,那么多的积蓄全部泡汤,心情可想而知。到海南岛后,他照样建房子,请他们当地的黎族人帮他建,再次打算长住。这种随意而安的心态,使他在任何的状态下均能保持乐观的态度,并能写出诸如'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的诗句来。
蒋:所以我们当代人要从苏东坡身上学很多东西。现在人,一有打击就受不了了,就寻死觅活了,当下的焦虑和脆弱虽有时代的因素,但本人的胸襟还是根本性的。研究苏东坡人生轨迹能激发当代人健康的、乐观的一面。这是我们现在的年轻人特别需要的一个东西。
吴:有道理。尽管苏轼的人生颇多坎坷,后二十年在官场上基本是不顺的,而且每况愈下的,但是他的文学艺术成就,却到达了一个峰值。作为一个历史人物,今天通过在故宫展出的'千古风流人物――苏轼主题书画特展'所引发的话题,给予了我们很多思考。我们今天去看他的作品,无论哪一方面的成就都是后人无法企及,他是中国文学、艺术史上的一颗明星,他更是一种文化的精神力量,所以挖掘他、研究他、崇敬他是必然的,也是时代的需要。但是当下许多地方对名人喜好只是停留在表面上,他们对这种'资源'仅仅是索取和利用,因此近些年出现了争名人故乡,造名人故乡的现象,甚至有争孙大圣故乡和武大郎潘金莲故乡故乡的。当然,真正的名人故迹的保护和宣传是应该的,这是一个地方软实力的体现,只是作假和消费名人就不对了。前几年地方上还一句流行语叫'文化搭台,经济唱戏',我认为这句话就有问题,这种视文化为脂粉的观念说白了就是对文化的不尊重。我们对历史人物的尊重首先要研究他,善待他,要有敬畏之心。如果仅仅当作一种政绩、一种标签,就不真正意义上的尊重。在数字化时代的当下,节奏之快,观念之纷杂,往往最容易迷失自己,悲欣全在得失之间,貌似强大的躯壳里其实是一颗脆弱而敏感的心,故每一步都觉如履薄冰。所以这个时代,其实最需要用积极、达观、从容的历史案例来平抚时人的那颗心。
蒋:如果能把苏东坡的积极一面导引到社会的方方面面,使人们有宽广的视野和乐观的心境去应对许多的不可知,那就不得了了。
袁:确实有这种现象,因为苏东坡我们从古到今就是一个文化大迦,从他身后就有很多人去消费他,我觉得确有一种二次包装的现象。也就是说,真正的苏东坡的那种风骨,那种传统文化的精髓,那种真谛,反而与我们有隔阂了。
蒋:有比较大的隔阂。
袁:人们用一些花里胡哨的概念,进行包装,貌似是多角度的展示,其实真正的东西离我们反而更远了。
吴:有些地方,大多数人要的是名人的一个壳,而不是他的内核。其实我们更需要的是一种精神导引,一种对精英文化的尊重。现在无论在精神上还是物质上都处于两极分化的态势,从某程度上说哪一端都处在不可知的迷茫中,都缺乏安全感。而年轻一代,价值观紊乱更是普遍的现象,生活碎片化,拜金主义至上,这种趋向是极不健康的。在网红、明星成为一种时尚的当下,苏东坡热是不是对经典、对正大气象的回归,我们不得而知,但在当下能成为一个热点话题一定有它积极的一面。我们三位不是研究苏轼的专家,谈得也不太有逻辑性,但我们谈这个话题的态度是真诚的。也许我们的本意就是想把这个话题放大,让更多的人参与进来,关注和走近这位历史人物,让这位千古风流人物的人文精神在当下得到延伸和传承。
蒋:今天我们各自把苏东坡的话题作了一定的诠释,虽然不能面面俱到,至少从自身的角度表明了一些态度。当然,每个人心中有着一个不一样的苏东坡,我们还是把更多的空间和时间留给观众吧。
吴:说得对。今天就谈到这里,谢谢大家。再见!
总制片:沈华
总导演:江之龙
主持人\艺术顾问: 吴建明
嘉宾\书法顾问:蒋金岳
嘉宾\文学顾问:袁腾
编导\策划 :周灵蓉
摄像\剪辑:
摄像:
特别鸣谢:浙江机电职业技术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