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选 | 说起粮食

麦子黄,绣女请下床。一家人,不分老小,都要下地割麦。

——王选《说起粮食》

说起粮食

文 | 王选

花牛的祖父过三年。

村里留着的人,都去烧纸。在外面的,花牛打了电话,邀请了一番。能回去的,也回去烧了纸。一个人,离开人世三年了。真快,真让人恍惚。我还清晰的记得他穿着蓝色的粗布衫,牵着毛驴,背着背篓,背篓里放着镰刀,走出村口,去割麦时的情景。但一转眼,就三年了。过了这个忌日,人们就要把他忘记了。活着的人,忙着活着。死掉的人,就随你吧。

我们烧香,磕头。我们在逝者亲人的脸上,依稀可见他的音容。但此刻,悲伤早已消散,人们用千百年延续下来的方式,完成着最后的祭奠。

院子临时搭了棚,棚下摆着两张桌子。烧完纸的人,要坐席。后厨设在门口的柴房,厨师是外村的,常年在西秦岭跑动。谁家有红白干事,请他去做席,他骑上电三轮,栽着女人,拉上锅碗瓢盆,就出门了,一去三五天。席面上什么,由主家决定。根据主家的意见,厨师开单子。再由主家的人第二天一大早赶紧成,去采购。有些食材,是现成的,熟着,一热即可上桌,有些需要炒煎蒸煮。

虽然全请了村里人(有人的去家里,没有人的打电话),但毕竟人不多,又是三年期。流水席,最后一轮的两桌人坐满,已到下午两点多。好在肚子里都垫过一点,也不至于太饿。上席,是年长者或者客人坐的地方。今天,坐在上席的黑球祖父,七十多的人,忙活了一辈子,到现在,还拄着铁锨把拾柴。他的儿子和孙子黑球一家都在城里,只有他,守着麦村的院子,是个留守老人。边上,是富贵二爸,以前当过文书,没有结婚,没有孩子,一辈子的光棍,种的地,挣的钱,全被富贵抓走了,他活的谁都不如。北边,是六指,提着酒瓶,给大家倒酒。他边上,是麻驴子,在城里零工市场,等活干,买了个五六十平米的房,这几天听说村里申报危房改造补贴,将近两万元,他回来打探消息,看有没有自己的份。另一边,是老田。他的边上,是宝娃父亲,宝娃和女人城里当老师,他跟老伴进城帮着带孙子,不懂半个月,就回来了,儿媳妇嫌弃他们老两口,说不会用马桶,做的饭没油,带的娃无法无天……反正一大堆的说辞,老两口窝着一肚子气,又回麦村了。我的边上,是军军,在城里最早开挖机,挣了钱,现在成了小老板了。另一桌,是村里的女人和花牛家的亲戚。门口,立着黑米,依旧脏兮兮的,呆呆的。

六指给大家敬酒,棚底下太热,没人愿意喝。六指轻蔑的说,你们酒都不喝,吃啥肉。有人回道,你咋不喝?六指夹了一根鸡腿,嗦着,说,我喝啤酒。麻驴子指着厢房说,到库房领去。六指嘿嘿一笑,嘴角呲出两抹油,我要能从援朝老汉跟前把啤酒要来,太阳就从炕眼里出来了。

席供的很快,菜一碟一碟上桌。太热,大家都吃不下去。有人说到天气,由天气说到前几天的麦子,由麦子说到收割,由收割说到价钱。

往年大暑这个时候,正是麦子收割打碾麦子的时候。麦村高,阴凉,麦子黄的晚,要比川道地区晚半个多月。

麦子黄,绣女请下床。一家人,不分老小,都要下地割麦。忙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天摸亮,老人起身,磨镰刀。女人在厨房,烧汤。磨毕,拾掇妥当,一家人吸吸溜溜喝完汤,就开始起身了。天还昏暗着,山鸟挂在树枝上,摇摇欲坠。东边,天跟山的接缝处,对着鱼肚白的云。村子里已经人喊马叫了,大家憋着一股气,打仗一般,走过了露水湿重的地埂。

进了地,一字排开,一人两膀子宽,从地头割起。没有人说话,窝着一股狠劲,只听见镰刀隔断麦秆的喳喳声,只听见麦秆摩擦出的唰唰声。到了十点多,一伸腰,屁股后面的已经摆满了麦捆,像躺倒的士兵,整整齐齐。腰酸透了,一手扶着,老半天,才能伸直,太阳搭在了树梢了。可以歇一口气了。一家人,围一堆,坐在麦捆上,喝水,吃馍,说话。

到了中午,一亩地,剩不多了。天太热了,太阳在头顶炸裂,火粒扑簌簌落下来,掉在脖子上、胳膊上、脊背上,烧的肉疼,似乎都能闻见一股股焦糊味。割不完了,下午接着割。把麦捆全部立起来,在太阳下暴晒着,容易干。提上镰刀,拖着酸软的腰身,回家了。

麦村人,大多每家种十亩麦,因为地多。十亩麦,前前后后,要割十来天。割完的麦子,在地里摞成小垛子,放一段时间,等麦子基本干透了。就该用牲口往回去驮了。那时候,麦村的地,都通架子车的很少,有些能拉,但也要人背到平坦处。背麦,是个要命活。一次只能背十二捆左右,像背着一座火焰山,浑身冒汗,绳子在肩膀上勒出了两道槽。

驮麦,人稍微轻松一点,但牲口受罪。二三十捆麦子架在牲口背上,远的,要驮十里路。一上午,一头牲口,要驮回去二百来捆麦子。到中午,一揭鞍子,牲口背上,如水洗一般,大汗淋漓,还冒着热气。尾巴后面的,有一根绳子,和脖子、肚子下面的绳子,一起固定鞍子的。我们叫臭拱。下坡时,为了防止鞍子前移,全靠臭拱扯着,几天下来,牲口尾巴下面,裂了口子,肿胀起来,血肉模糊,苍蝇、牛虻挤成疙瘩在上面喝血,牲口尾巴摔打不急,疼的满地打滚,真是痛苦不堪。到最后,鞍子一搭到牲口背脊上,牲口腿都哆嗦。放臭拱时,尾巴死活拉不起。

驮麦最害怕的,还不是跑路,是麦垛子掉到了地上。有时候,没有路,牲口驮着麦垛子,山沟下坡,不小心,垛子就跌落了。有时候,垛子两边不均衡,走着走着,一边重,一边轻,就翻了。也有时候,牲口驮乏了,发脾气,估计往崖上蹭,这样蹭来蹭去,就掉了。掉了垛子,就得重新往牲口背上架,但绳子松了,很难架上去。况且走在半路,也没有人帮忙。垛子很重,除非两个大人,两头抬着,才能架到牲口背上。一个人,或者女人娃娃,就只能干看着。掉了垛子,最伤心的,是麦粒撒了一地,捡不起,扫不成,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血汗浇灌的麦子,遗落在了田野,不能归仓。因为掉了垛子,我跟母亲没少挨父亲的骂。他气急败坏的样子,像一头狮子,要把我们母子吃掉一般。他吼道,眼睛睁那么大,看啥着呢,掉下了,麦撒了一地,你能一颗颗拾回去吗?我和母亲无言以对,可掉垛子,也不由我们啊。我跟母亲,对驮麦有恐惧症。

一场麦脱下来,牲口瘦了一圈,人脱了两层皮。

前前后后一个月,麦子总算进场了。人稍微能消停一点,打碾籽种,簸土粮食,晾晒麦子,摞大麦垛子。

但今年不是这般要命的忙碌了。这几年也不是这般要命的忙碌了。人们很少种麦子了,即便种,也就两三亩,轻而易举的就收割了。

今年小暑前后,下来十天左右的雨。夏雨绵稠,无休无止,泼洒在田野,倒灌进已经黄透的麦穗。包裹在麦衣里的麦粒,在雨水的冲泡里日渐松软,发胀,最后,忍不住,发了芽。鹅黄的麦芽,蛇信子一般,从麦子的嘴唇里吐出来,挤破衣裳,在雨水里摆动着。雨水泡的太久,麦衣和麦秆受潮,开始发霉,变黑,如果在这么下下去,就要腐烂在地里了。人们穿着泥鞋,顶着化肥袋子,站在地埂上,看着稀稀拉拉的地块里,麦子们浑身湿漉漉的,在细密的雨水里,竟然开始影影绰绰能看见一层薄纱一般绿茸茸的麦芽了。麦子发芽了,糟糕透顶了。芽麦面,产量低,磨成面,吃起来,粘牙齿。人们已经好多年没有吃过芽麦面了,但今年,天不睁眼,人要遭孽。

后来,天晴了。幸亏天晴了。再下,麦子都要统统烂到地里了。

太阳晒了几天后,有人不知从啥地方联系来了一台收割机。收割机喊叫着,冒着青烟,慢腾腾的进了村。村里种麦的人家,开始找收割机割麦了。

这几年,农田路修宽了,收割机大多可以进地,加之麦又种在村子周边的地块。收割机进地,突突突突,麦子被卷进机器的嘴,很快,脱掉麦衣的粮食从一头出来了,麦秆从另一头落在了地上。这家伙,半天功夫,就割了二亩麦。割完后,粮食直接拉回家,麦草撂在地里,太省事了。割一亩,二百元。像以前,靠人割,二亩麦,最快两天,有时候人手少,得四五天。

今年,村里的麦子一律用收割机割了。这在麦村的历史上,绝对算是大事件,也是标志性的事件。从此以后,麦村将告别靠人割麦的时代,那些起早贪黑的日子,那些割麦摞麦的日子,那些人背驴驮的日子,将从麦村人的生活中撕掉,成为回忆。像我这一代人,就成了麦村最后提着镰刀割过麦的人了。从此以后,机器轰鸣,镰刀寂寞。

真是一个巨变中的时代。

由于受到雨水浸泡,麦子发了芽,产量都不高,一亩最好的能收五百斤,有些才收三百斤。麦子装进袋,留过一点后,其余的要粜了。但今年的这一批麦子一斤才四毛钱,还没有人要。往年的好麦子也就一块零几分。有人算了一账,按一亩五百斤算,四毛钱,能粜二百元。这二百元,刚够收割费。如果算上人工、化肥、农药的钱,种了一料庄稼,是亏本的,而且种的越多,亏的越大。你说,这麦子还有没有必要种下去?

在巨变的时代,农业,依然还是靠天吃饭。农民,要在传统的庄稼上获利,简直是奢谈。有人一桌饭,吃掉了一千元。这是一个农民在不景气的年成里,一年种麦的收成。这种天壤之别,让人恐慌。

不管怎么说,时代还是亏欠着农民。

人们在席桌上,唏嘘感慨着。岁月在他们的脸庞上刻画出了深邃的沟壑,他们戴着陈旧的帽子,穿着陈旧衣裳,他们从粗笨而长满老茧的手夹着从城里买来的食物,他们都是我的乡亲。他们终究在一粒麦子中找到光亮,他们的内心肯定也曾落过一场无休无止的雨。

他们念叨着,麦,明年还种不种呢?不种,留在村里,能干啥?种,没个好收成,没个好价钱,有意思吗?

最后一个菜,是醪糟汤。老人们捏着塑料勺子,舀一勺,嘬着嘴,吸溜溜喝着。他们对这种甜丝丝的东西,不感兴趣,他们更喜欢一碗浆水面,或者一碗大拌汤。那下肚,人活着,才踏实。

招待完毕村里人,就该烧纸了。烧完纸,三年也就算结束了。一个人在这世间最后的惦念,也就告一段落了。那一刻,鞭炮响起,哭声响起。花牛的家人,穿着白孝衫,戴着麻孝帽,跪在供桌前,长久的跪着。他们的眼泪落下来,和一粒粒麦子一样,种进了土里。此刻,田野枯燥而冷清,只有麦茬地里,烧掉的麦草,落下了漆黑的痕迹,如同大地的伤口,暴露在六月盛大的骄阳下。

王选,1987年生,甘肃天水人。作品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散文》《天涯》等刊物发表。出版有《南城根:一个中国城中村的背影》《那些被光照亮的陌生人》。曾获人民文学新人奖、华语青年作家奖、敦煌文艺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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