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韵:云海(小说)

【总第104802期】

云 海(小说)
文/海韵
机场上,一架客机降落了。人们簇拥着奔向门口,议论着飞机的形状、性能和航班编号。
一个穿着警服的青年,断定这架飞机与中原失事的飞机一种型号,还扬言是同一批进口的。听到这使人不无恐惧的讯号,几乎所有的旅客都在注视着走向飞机的旅客面孔,想从中得到点什么。整个大厅唯有她旁若无人地端坐在沙发上,把头埋进一本书里,专心致志地读着……
我知道刚刚降落的机身上的号码,也同样印在我的机票上,我们将乘坐它去完成我们各自应该完成的任务。登机检查开始了,人们一个个通过那神秘而威严的拱门。透过玻璃屏风,看到人们绷着紧张的脸依次走房间。当我看到人们举着手,摸着兜,便想起震惊中外的“456号”,想起持枪劫机的怀仁。
出差、登机,等车、误点,这对我来说如同上班时,看到十字路口的红绿灯。我有心想当一次旅行后卫,可她一动不动地翻动着厚厚的书页。工作人员有意地走到她跟前喊一声,她才把书慢慢地合上,插进米黄色手提包的侧翼。我们一起走过检查口。
登机休息室很小,我幸运地发现,只有她看书的角落可以委屈一下,便轻轻地走到她的面前。可她不屑一顾地连眼皮都未抬。我想,在她的视线里,一定能看到一双四十三号大鞋,断然是不可理睬的男子。可她一边看书,一边伸手将身旁的书包放在膝盖上,我调过身子和她挤在一个沙发里。
 这时,有个小男孩跑到她的身边,“阿姨,你这书里有画吗?我有三本小人书,一会儿咱们换着看。”
 她这才抬起头,一丝浅浅的笑挂在她的嘴角。多么不容易,让这冰雕的女人泼给孩子的天真而短暂的笑靥。还没等她说一句活,微笑已经消失了。女性特有的温柔和母爱,被那副端庄而秀美的脸庞隐匿了。她把书的封面推给孩子——《青春之歌》。
 “你看这里没有画。”她用手胡乱翻动书页,认真地回答着孩子那渴望的眼神。
 “那我不和你换了。”男孩矫嗔地说一声跑去了。
当她给孩子翻动书页时,我急速地瞥了一那上面有我熟悉的字迹,而且署名是汪丽。时过境迁,我不敢认定那就是我们馆里的“黑玫瑰”。也许我的职业养育了我这样的怪癖,我们每天都在历史中去寻找真实,不放过一点流水般的疏忽。
“女士,你也在云城工作过?”我便轻轻地问了一句。
她斜睨着眼睛,抓起一把拉绒围巾捂住腮颊转过头来,象细心的法官在甄别案发的经过。“我在那里当过知青。你怎么知道我在云城工作过?”
我用下颌点了点她捧着书,“刚才那孩子和你换书时,我看到了汪丽的名字。因为我们馆里也有一个在云城生活过的汪丽。而且……”
“是吗?”她那眼神里涌出隐隐地激动,“她长得什么样?”她松开右手紧攥着的拉绒围巾,迅速地扭过身,用急切和凝重的目光看着我。
我一下子慌了起来,我曾准确无误地回答过许多文学知识,可我很难一下子在一个陌生女人面前去准确地形容另一个女人的形象。只简单地说了句“个子不太高,身材微胖。”
 “爱唱歌吗?”
 “一下班就哼哼。”
“说话刁钻刻薄吗?”
“好象……”我无法恰到好处地回答。我和汪丽接触不多,只是一件事给我印象太深。那是机关组织干部观看电影《人生》,回来的路上,她竟骂了一路高加林。
“如果高加林是你哥哥,你敢骂吗?”我有意气她。
她突然睁大眼睛,一股泼妇的架势:“你以为我没骂过我哥哥,他是个一级大缺德!”接着,她给我们讲起她哥哥的往事:
一九六八年九月,汪丽和父亲一起去看望在云城下乡不幸骑马被摔伤的哥哥,她在热心照顾他哥哥的青年里,发现披着秀发的女赤脚医生,是那样真心疼他。后来,他们俩相爱了。可哥哥被保送到北京上学后,五个月不给人家写一封回信,最后和人家断绝了关系。汪丽听后又气又急,从老师那里要了一本书,把当时很不容易买到的《第二次握手》寄给哥哥,把一本动乱中幸存的《青春之歌》寄给那位未来的嫂子。我不敢把她认是汪丽说过的那位“嫂子”,可我从她紧锁的眉宇中窥视出她伤感和激动。我正要探个究竟,室内开始骚动起来。
“旅客同志们,现在开始登机,请把机票和手提物品管好。”
她还是那样恰到好处的慢动作,把书放进挎包。
我提起提包,只告诉她,汪丽从大学毕业回来,被分配在档案馆。
我问起她的工作单位,她只是淡淡地说:“还在那里。”
那里,那里一定是我要去的云城。我听到她那短促而深沉的对答,心中不禁一动。谁不想离开那倒霉的地方,可她若无其事地告诉我“还在那里。”
螺旋桨起动了,庞然大物的前方出现了两个颤抖的银盘。随着满舱人们的惊叹和欢喜,我心里觉得我们又拥有了只属于我们的一片蓝天。
她坐在临窗的座位,只是她捧着发黄的《青春之歌》,雕塑般地摊开书页,呆坐在那里。我坐在她的身旁。看着她那样专注地读着《青春之歌》,仿佛几十年前的林道静在和她述说着只有她们意会的由衷。我想,煞费苦心去寻找已经逝去的岁月,倒不如读一读前些天刊登在《周末》报上一位女研究生的苦恼。那封述说独身苦恼和酷爱事业的家信,使每一个独身男女读了后都要为之动情。我曾记下那书信中的警句,写进我的小说中。那是出自一位独身研究生之口的肺腑之言:“诚然,有时候问题出在我们身上,比如理想主义太多而现实感不足,条件抽象,虚荣心过重等等。但是我们终于发现了,当我们完全认识了自己,决心改掉属于我们这类人的缺点并宽容别人的时候,人们并不宽容我们。”她也需要宽容吗?我已断定她的身世,唯恐那位研究生便是临窗的她。我又一次背诵着文章中的另外一段真挚而美好的语言:“良师益友佳偶遇知音,那完全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东西。她不用学历、门第、性别和容貌来沟通的,那是一种百分之百的心灵呼应。”尽管古今中外给爱情注下了几十种定义,我完全可以认定那是散发着芳香的烦恼。
“你怎么才看这本书?”我觉得这样问一位不相识的人以为不妥,可我的性格逼着我弹出这句话来。
“ 这是第五遍。”她侧过头,瞅了一眼窗外的飞云,淡淡地说。末了,她好象从我不拘的目光里析出点什么,“我曾发誓一生中最多看四遍,可这第五遍我仍然琢磨不出形容林道静的语汇来。她在七十年前出现,可又好象在当代里生活。不过我真的喜欢她。”
我看她不无爽快的样子,毫无隐讳地说了句:“这类书看一遍就足够了,倒不如省点时间看看《周末》。”
她又一次甩过头,倏地把手中的书合上,好奇而热烈地凝视着我,“你也爱《周末》?上一期评‘这就是生活’,这一期登了个女研究生的家信。”
我会意点点头,她已经从我的神态中看出了我对这两篇文章的热烈反映和赞赏。当我用目光向她询问的时候,她却收回探索的目光,恢复了那种自矜和冷漠。“现在社会上的事,有太多的不公平。”她往下还要说什么,眼盯着前方指示飞行高度的仪表停住了。
“更主要的是要公正地对待自己。”我为自己说出略带教训的口吻的话感到负疚。
可她大度地转过身来,那一束目光使我顿时感到热烈地恐惧。如果在我的位置上有一台转动的摄影机,那一定是银幕上迷人的特写镜头。我们开始一问一答地交谈起来。
我对她几次提起汪丽,她显示出隐隐地伤痛,轻描淡写地搪塞过去。一谈及往事,那眼里总好象落进几滴哀苦。
她毫不隐讳的文雅和坦直,引起我不住的遐想。原来,她不是那种似患了抑郁症的大龄未婚男女,只是为了在公共场所不愿暴露独身的身份,才那样有意无意地表现出她的姿态。她有说不清乐趣,也有谈不尽的苦衷。过去了的,她都推到记忆的悬崖,不愿再提起。而谈起现在,她又是那般开朗和乐观。原来,她从云城考上了医学院,毕业后又分到省卫生厅。由于她是独身,尽管她早已当了科长,而她“天马行空,独往独来。”她感到欣慰的,在那化验室的石台上,有时在她床头枕边,写出了三篇有关食品卫生的论文,一篇已在国外的一本杂志上发表,两篇已认定可做研究生答辩的论文。我听着她滴水穿石般的叙述,突然想起《周末》上那位女研究生的苦衷:“以个人条件来看,我们这些研究生的条件在这方面比一个二十岁的待业女孩子还差,甚至不如一个同龄女工。一个女人能有的,我们该说都有,然而我们有的,别人却需要。”没等我说出口,她却早已闪过了这些使人感奋的文字,便激动地欠起身子,“社会什么时候能够理解一个独身女人对事业的追求要比常人付出五倍的代价。”她稍稍放慢了速度,深情地接着说:“我们并不是冷血动物,当岁月逼着我们走进这条路,我们的生活也应有一片属于我们的天地。”
我饱尝独身男子的苦处,可从来没有象今天聆听一位同命运的异性自豪而哀苦的倾诉。我知道我们馆里,六人女的,四个已婚,两名闺秀,一旦有到阴冷的地下室查阅资料的差事,我的名字一定会跳在馆长的嘴唇上。我听惯了“女同志在阴冷处受不了,你个小伙子,身强体壮顶得住。”
飞机剧烈地抖动一下,好象在做俯冲。
“飞机出事了!”是穿警服青年惊恐的呼叫。他气急败坏地敲打驾驶舱门嘶吼着:“我有证件,我在追扑,我在……男士,小姐……”
驾驶舱门开了,机舱里的人几乎全部站了起来。一位老大娘抱着孩子求救地扑向空姐。警服青年野蛮地挤倒老大娘和孩子,“同志,我是公安人员……有证件,请把降落伞……”他胡乱地把一团乱纸伸到空乘人员跟前,又慌慌张张放进衣兜里。
生命在挣扎、冲撞。在这一刹那,我也真以为生路的前方举起了死牌。可这只是一闪念,这可怕的闪念被突然产生的憎恶替代了。我眼睁睁地看见那个警服青年口喊着降落伞而那样恶狠狠地把老人和孩子推到一旁。她也蓦地站起来,是本能的冲动还是理智的反应,反正她在我耳边尖叫了一声,她想上前扶起摔倒的老人。我正等待空姐向大家宣布同归于尽签证书,真的没发现她怎样从行李架上取下提包,又多么敏捷地取出这些化验单来。
我只好扭过身来,看着她茫然的目光里反映出的郑重和恳求:“我的论文不能没有这些数据,真的出了事,你可能会活下来。”
“不可能!”
“因为你是男的。”我凝望着她,她那灰暗的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我这才意识到一个男子汉的尊严和责任。“我能活下来,”我辨不清自己是在接受一种无以伦比的赞赏,还是下意识地重复着她的期望。不过,我会活下来,因为我从来没有想到会死在云天之间。就在这一瞬间,我隐隐感到两只手死死地捉住我脖颈,一股淡淡的胭脂的芳香在我颌前飘散。骤然,我意识到一团滚烫的乞求和希冀向我心灵扑来。我本能地伸手将她侧身倚住。“你是男的,你能活下来,”这声音,压过螺症桨的轰鸣和旅客的吵嚷,在我耳畔震响着。我的心底承受着一种不可言传的期待跨入死的拱门。

“旅客同志们,由于前方出现大雾,飞行出现了一些问题,所以决定本次班板返航。现在飞机运行正常。”空姐平静地向旅客宣告,发现她那苍白的脸,急速地红润过来。我尴尬地欠起身,把手中的单据放进衣袋里,涨红着脸协同空姐把她的手放在她胸前,移在座椅中静躺。
突然一束阳光,从高层中散射出来,投进舷窗,我惊疑地发现,飞机穿过迷雾在启航的机场上空盘旋。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太空也能导演一幕生生死死的喜剧来。
飞机平稳地在跑道上滑行,人们一动不动的坐在座椅上,回味着留在高空中的惊恐和叹息。只有那位穿警服青年,恰与上飞机时相反,张张惶惶地最先跑到舷梯口。
她的脸颊又出现了粉里透红的秀色,欲站起身把头上提包取下来,朝我歉意地笑了笑。我发现刚才罩在她脸上的窘迫已经过去。我急忙站起来,伸手取下她头顶上的提包塞进那双带尼龙手套的手里。是友谊的试探还是忘掉刚才的恳求,我从那不敢直视的目光里窥视到什么。
庆幸的旅客们释去所有重负,重新返回刚离去的候机室。人们有的摇头叹息,有的翘首寻找,那个上飞机前见到的小男孩牵着姥姥的手,向前拥挤着,生怕软绵绵的沙发被人全部占领。我环顾大厅,突然发现在人头攒动的门口竟站着王处长和汪丽。紧挨着他们身旁的是两个警服的人。
“王处长!”我情不自禁地喊起来。
听到我的喊声,走在最前边的警服青年象惊起的野兔突然调头向人群后边挤窜,把几个人的提包撞得打起秋千。汪丽不知为什么没有理我,反倒惊叫一声:“刘英姐姐。”便向我身后的她扑去。
 “你们是不是听到我们出事了。”我急切地问王处长。
 “唉,真是倒霉的事。”他闭上眼睛摇摇头,“昨天晚上,大龙和小芸正在家里看电视,一个被公安局开除了的混帐东西把大龙的警服偷去,今天坐上飞机想到中原去行骗。”还没等王处长说个明白,汪丽一把把我拽过去,努了一下嘴:“小芸刚交的朋友,骗子,哼!”她向人群后面甩过去一束冷冷的目光,似要用这眼神的威力吓刺穿警服青年的腑脏,“不过那些坏男人,披上什么皮也妄想骗过我。”她自信地扬起头,还象争论《人生》时的那个劲头。大龙是王处长的儿子,小芸是大龙的妹妹,听说小芸在热恋,原来是穿警服青年。我抬头看见一群人围在门口,王处长气恨恨地向那个方向瞪了一眼,转过身来,势必那警服青年原形毕露了。
“ 冬生,这回喜事临门了。”我正凝视汪丽和刘英亲热拥抱的时候,王处长眯缝着眼睛对我说。也许我过于敏感,我知道他会说出与他此时此地气恼悔恨毫无相干的事情来。他完全没有昨天晚上嘲弄“这就是生活”时的气度,而是那般老成持重,稳稳地翕动着嘴角,“冬生,章老要你快去,一是整理上次的釆访录音,二是……”他停住话嘻嘻地笑起来,我虽然涉世不深,可我能辨出几十种人上百种笑法的含义。我不想听到下半句伴随着笑意说出来的话语,一种隐隐的抵抗力使我理智保持着清醒。
汪丽捉着刘英的两臂,露出两排白牙朝我喊。王处长点点头,又恢复了给我们讲学的面孔,“刚才跟机场说好,让汪丽替你到云城去。”
我怔住了,眼前闪出迷离的十字路口,我一时说不出心里想的,侧身看一眼窗外的蓝天。
“现在对方雾大,飞机只好下午三点起飞!”王处长看出我的惆怅,认真地告诉我。
“真的,我骗你是小狗。”隐约听到汪丽又在发脾气,我扫了一遍大厅,原来是从洗手间传来的。“我哥哥后悔了,说什么也得找到你,他现在又让一个女的甩了!”接着是,刘英坚定而有力的回答,只是隔得太远,我屏住呼吸也没有听清。
“去吧!采访还可以推后,而个人……”王处长擦着黄色眼镜以长者的口吻关切地劝着我。
还没等我回话,汪丽放开刘英匆匆跑过来,“喂!‘高加林’。”她仍然记起那次看过《人生》的争吵。我心里想,可我从来没有过巧珍。“快拿来机票,到北京带回一把糖来。你的车票王处长让大龙买上了,明早七点的。”
“什么,你,你不走了。那……”她脸色发白,那目光象逼着我,我的眼前出现一只带着尼龙手套的手。那一定是一只白皙而丰腴的手,虽然罩在白色的尼龙里,却是那样明显地颤抖着。我知道她在索取什么。
猛然间,我的心胸里激荡起无边的海浪,一艘没有风帆的小船在急速却扑捞。我没有力量息止那奔涌的海浪,我倒象万里拜师的虔诚教徒在慌乱中向我眼前的这双乞求。我想得到什么,心中只有机翼下滚过的苍茫云海。那手随着重重向前的脚步声,更加剧烈地颤抖着举到我的眼前。那洁白的颤抖给了我从来没有的一种力量和信念,我甚至不能支配我的唇舌,“王处长,让汪丽明天去北京吧,我,我还是下午三点起飞。”我不放看一眼她那一定是突兀胀红的脸颊。我感到眼前这洁白的颤抖需要一个卫士,需要一个男子汉的责任。
“那怎么行,我怎么能替你去北京。”
“你同样不能替我去云城。”
“这……”王处长瞪大眼睛,莫名其妙。
“你们是不是早就认识,刘英姐姐?”汪丽一下子摘下她的拉绒围巾急切地问。           她斜睨我一眼,郑重地摇摇头。
汪丽不知道说什么好,那一对机灵的眸子里象窥视到了什么,“哎呀,外面雾这么大能飞吗?”
“会飞的,因为属于我们的蓝天是下午三点。”我脱口说出了想了很久的话,说完心里又忐忑不安起来。不知怎的,王处长和汪丽惊喜地同时转向她。
我第一次这样凝视一位女性的眼睛。她把手慢慢缩回去横在胸前,生怕那比珍珠还昂贵泪水过早地跌落下来……
作者简介
作者简介:海韵,现已退休,曾在国企报社从事编辑记者工作三十多年,在市级以上的报纸、杂志、电视台和电台发表各种体裁作品四千多篇(首)。
在场文学
The presence of literature
主       编:明桦
微  信  号:zhaominghua0526
本期编辑:学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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稿件题材:诗歌、散文、小说、杂文,书法、摄影、绘画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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