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疫情中“死”去的北京胡同

我原先挺喜欢北京胡同。
行走在路上,偶尔能在墙上看到如雷贯耳的人名,XXX故居,但有时也需要拿出手机查一查才知道来历。
那些需要仰视的名字,走在寻常巷陌,竟是和你我一样再平凡不过的饮食男女,可能某条不经意穿过的胡同,擦肩而过的四合院落,都有一段迷人而沉寂的历史。
历史烟消云散,细小的尘埃混合在后世生活。
刚来北京时,一直有搬去胡同住一阵的打算。非要在胡同才能体验北京,就像“在原法租界生活才能真正体会到上海”的论调一样,都不过是对某座城市生活的一种刻板想象。
疫情中搬家到胡同实属偶然,一位朋友突然决意离开北京,租的房子还有两个月到期,急需转租好把押金讨回来。
我的房子正好也快到期了,几乎没有犹豫,就接了盘。在口头协议好周末搬家后,我立刻在脑海里3D建模了一番接下来的生活。
住了几周,我总结了几个胡同生活关键词。
我能理解北京胡同对外来人士(包括我自己)的吸引力。
黑匣子剧场、琴行、bar、livehouse,以及众多隐藏的艺术空间,像是这座城市的褶皱,巧妙地藏身胡同的烟火中。
于是,新颖的潮流元素注入古老的胡同,有了一种贯通古今、中西杂陈的特殊魅力,共同营造这种气氛的除了原住民,还有一群异乡人。
有媒体把鼓楼及其周边比作“北京的布鲁克林”,来形容其中鱼龙混杂的状态。
鼓楼东大街也尽力配合演出,把“亚文化高地”的角色诠释得淋漓尽致:脏辫、古着、摇滚果儿、工业噪音般的演出、奇装异服的青年、打车回家要等待一小时以上……鼓楼的夜晚时间匆匆。
这条街上的店铺与亚文化有着共生关系,哪怕看起来完全不搭界,比如鼓楼园街对面的臭豆腐,营业到凌晨,配合着狂欢青年的作息,每天深夜的食客络绎不绝。
从bar中带着微醺出来,可以在街边小店来一份煎饼果子,它中西结合的馅料也应运而生:牛油果芝士煎饼、金枪鱼煎饼、黑胡椒鸡肉煎饼……
从前深夜营业的煎饼果子档口  图源大众点评

聚集多家livehouse的鼓楼园,如今门可罗雀

朋友搬离前,向我热情介绍胡同生活指南:哪家小馆便宜又地道,米面油可以去哪里买,我可以“过继”她的哪家咖啡馆会员卡……
说着说着,她突然意识到,其中很多店铺因为疫情没有开业,这是一份失效的生活指南。
走在胡同里,“春节放假,初十开工”的告示,红纸喜庆的颜色已经褪色,店铺依旧紧闭柴扉。朋友感慨:“(那些店铺)开了的就开了,那些还关门的,可能再也不会开了。”
如今的夜里,为数不多开业的店铺,射出的幽微的灯光,在春寒料峭的北京冬夜里,闪烁其词。说不清开了的店铺和没开的那些,到底是谁衬托得谁更窘迫一点。
以鼓楼东大街为中心,辐射得更远些,南锣鼓巷、五道营胡同,从前都是网红胡同,游客摩肩擦踵。现在状如鬼街。
临近五道营胡同西口,有家纹身店,店外的迎客雕塑也被佩戴了口罩,和凄凉的街景相映照,竟然解读出一丝幽默的自嘲意味。
整条街垂头丧气地失落着 ,只有一家日料馆前两棵高大的樱花,到了花季自顾自开着,它们倒无所谓有没有人看。
我住在咖啡馆酒吧众多的北锣鼓巷,它不像南锣鼓巷俨然完全商业化。
北锣的商店和民居共生杂处着。其中有个著名的青年社区,设计师店、咖啡馆聚集在这里,平日是北锣社区朋友见面的重要据点。
搬家那天,我几乎被这里黄发垂髫怡然自乐的景象吓到瞠目结舌。即使不允许堂食,大家买了咖啡坐在长椅上闲聊,热火朝天的一丛又一丛人。
我刚从一个防疫气氛特别严肃的小区搬来,忍不住和朋友讨论,为什么胡同里防疫状态这么不一样?在疫情中完全迥乎外界,像是另一重结界。
在这里聚集外国人太多了,枪打出头鸟,境外输入病例刚开始增长,社区的店铺便被贴上了封条,不能对外营业。其他店铺闻风也暂时关闭,来北锣的访客肉眼可见变少了。
原来所谓的防疫生态,松或紧,只是一根红线的问题。
去年今日与今时今日
我对胡同口的精酿酒馆垂涎已久。刚来那几天,里面灯火通明。偶尔路过,常有青年手里提溜着酒杯,聚在门口抽烟。
等收拾完家里我就来!我自我激励着。但是真到了想来喝的那天,红线已经拉起。接连几天,它都关着门。
直到某天夜里经过,听到里面人声鼎沸。知道它躲了几天检查终于又开了。我赶紧去消费了一杯,远离人群坐庭院里喝,一个人受冷风吹。
正喝着,一位穿制服的胖男人进来了,面带不悦。酒吧老板一边陪着笑迎了出来,一边将胖男人引到角落解释:“大家都登记了的。”
胖男人走了,留下一句:“注意着点儿!出了问题咱都负责不起!”
我忍不住好奇问酒吧老板,最近不允许夜间营业吗?“也不是完全不许,对酒吧查得更严格。你这不看见了么,刚送走一位。嗐,打游击呗。”
入境隔离点的数据增长,涟漪似的牵动城中心小商店的生存状态起起落落。
形势越发严峻,只应付上门来的检查人员不够了,胡同的酒馆又大门紧闭了一阵。但是有心人可以发现,有灯光从门缝透出来。敲门,可以进入,像接头暗号。
椅子整齐摞在桌子上,营造出了歇业的假象,好应付突击检查。此时还会登门造访的,除了检查人员,只有熟客了。
商业看起来断壁残垣一败涂地,但生活还是要继续。
遛鸟架鹰,原住民的日常生活好像受影响没那么大。常去的馆子不营业,约定俗成的公共空间,还有公厕,还有椅子。
很奇怪,胡同里怎么会有那么多椅子横七竖八:木板凳、折叠椅、废弃的沙发……
塑料凳倒很少见,可能因为北京风大,因地制宜来考虑,它不适合。
椅子显得残缺,还有修补痕迹,面相破败,但是不影响使用,可能是原本打算丢弃的废物,被胡同里的居民二次利用,竟然营造成了公共空间。
尤其是在大多数公共空间被迫关闭的时候,椅子群落就更显眼了。
我从住进来那天就发现,大家围绕着椅子或站或坐。而这些椅子最近常聚拢在临时设置的防疫点上。
轮流负责防疫检查的志愿者也多是胡同的居民,有事没事喜欢唠上几句。
到了傍晚的饭点,这些椅子就暂时闲置了,像是会议中短暂的沉默间隙。第二天,太阳升起来后,椅子群落又重新活跃起来。
最神奇的是,当你路过,你以为自己不过是透明的路人甲乙丙丁,但是在椅子上开小会的居民可都注意到你了,不管他们有没有停住话柄,都会转过头齐齐看向你。就好像他们后脑勺也长着眼睛在逡巡。
有椅子群落的聚集,就一定会催生胡同“政治家”。
怎么胡同里的大爷们这么喜欢聚集,以及指点江山?“政治是北京人的盐。”朋友见怪不怪了。
疫情中人们还是会注意保持适切的身体距离,椅子和椅子离得远,人和人也离得远。
有时候恰好站在胡同的两边,经过时,我努力屏住呼吸,因为其中有些大爷把口罩戴成下巴罩儿,松松垮垮挂在耳朵上,形同虚设。
路过人群,我喜欢偷听一耳朵。
印象深的一次,一位大爷在防疫点进行胡同演讲:“他们就不该回来,回来一路得传染多少人啊,得!今天又好几例输入……”
再定睛一看,他没戴口罩,慷慨激昂。
俗话说,“有名的胡同三千六,没名的胡同赛牛毛”。
有名没名的胡同像棋盘网格似的串联起来,北京话里,在胡同晃膀子的青年就叫“胡同串子”。
然而疫情中,通行证的使用把原本四通八达的胡同截断了。
仅仅23米的鼓楼东大街,像楚河汉界般把棋盘上的胡同分成泾渭分明的两部分:北边的归安定门街道,南边的归交道口街道。
我住北边,拿着通行证,允许在安定门街道辖区内的二十来条胡同任意出入,最远可以去到要走一刻钟的方家胡同,却进不了十几米外的南锣鼓巷。
图源:咖斐
昨天下班,听见街坊阿姨说要去街道上买馒头,忘了口罩,转身回院里拿,她家老人远远地在院里大声指挥:“你去分司厅买,不用去南边那家,去去就回,(没戴口罩)查不着。”
其实南边的胡同穿过街抬脚就到了,而同在北边分司厅胡同还要走上一阵。
通行证无意中重新派发了“附近”的定义,买菜的、遛狗的、会朋友的,为了省去费心记挂通行证的麻烦,宁愿选在脚程更远但处于辖区内的路线。
从这点看,胡同的防疫生态与其他小区没什么不同,防疫关卡把街区分成更小的区块,每个区块都像海上孤岛,在自家岛上活动,可以放松警惕。
而一旦出岛,就是远航,需要戴上口罩严阵以待。
疫情过后,人们的街区概念,日常活动的动线,会不会因为疫情中的习惯有所改变呢?这是我好奇的。
搬到胡同快一个月了,穿梭在胡同里,常常有些伤感。
疫情突如其来,新旧杂陈的胡同里新的那部分突然刹车。热闹的胡同消停下来,少了好奇打量的外来目光,行人寥寥,枝头的鸟叫得响亮,能听到鸽哨的胡同回来了,却不见静谧,只看见另一种形态的败落与消失。
这就是当下目之所及的北京胡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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