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能抓住闪现灵光的黑泽明

      “若说世界上最有名的日本导演是黑泽明,那最知名的日本编剧就是桥本忍。”
有“日本战后第一编剧”之称的桥本忍,自1950年开始便长期担任黑泽明的御用编剧,两人共同创作出的《罗生门》《七武士》《生之欲》等经典作品,将日本电影推向世界的同时,也拉开了日影黄金时代的序幕。
《复眼的映像》是桥本忍在八十多岁高龄时执笔写就的回忆录,在本书中他不仅回忆了与黑泽明一起奋战在电影一线的点点滴滴,也同时记录了诸多才气纵横的电影人共同将日本电影推向颠峰的黄金岁月。
本书不仅是桥本忍写给逝去时代的一曲挽歌,更是在弥留之际献给所有热爱电影的人的珍贵纪念。
昭和35年桥本忍与黑泽明
「导筒」精选桥本忍先生所著、张嫣雯翻译的《复眼的映像:我与黑泽明》选段带给广大读者,共同回顾《罗生门》这一影史经典的创作过程。
第二章「黑泽明其人——《罗生门》」节选
从东京新桥的电影艺术协会寄来了一大包邮件。
里面是黑泽先生的剧本定稿打印件,还附有本木庄二郎的一封信。我迫不及待地先拿起打印稿,第一页就让我怔住了——《罗生门》三个大字赫然入目。
我尝试加进《罗生门》的改写最终宣告失败,本以为黑泽先生定然会以自己原先考虑的方案改写定稿,没想到这标题竟是出自我的《罗生门物语》,仅仅撇掉了“物语”两字。
我翻开《罗生门》凝神细读。
故事源起是:发现尸体的樵夫(终稿中定为卖柴人)受巡抚官的审讯回来,与提供了证词证明自己在山科至关山的道路上途遇金泽武弘的行脚僧,两人正巧逢上大雨,在罗生门下避雨。这时候一个下人模样的男人(打杂的)也冲了进来。樵夫没头没脑地说了句“怪事一桩啊”,行脚僧也似应非应地接了句“难以置信呢”。打杂的下人跟着来了劲:“什么事,也告诉我啊。”樵夫和行脚僧于是开始叙述起他们经历的这桩奇事,并加上了在巡抚官审讯时听闻的种种。这便进入到《竹林中》的情节。
漂亮的开头,我不禁佩服叫好。
故事这么一构造,就能把《竹林中》整个儿放进去。
关键在于“圆规”的用法。我为把《罗生门》加入到《竹林中》而煞费苦心,是因为将中心点落在了《竹林中》,想沿着《罗生门》画圆。第一个镜头尽管是《罗生门》,“圆规”的线条却无不是从《竹林中》连出去的。但是黑泽先生反其道地运用“圆规”,以《罗生门》为中心点取尺向《竹林中》引线。如此一来,《罗生门》就能自然地融入《竹林中》——从某种角度来说这是种技巧,不经历一定量作品的洗练很难练就这精彩的反手绝招。
但是按这种方法操作的话,会面临一个问题,即《罗生门》的尺度(长度)是有限的,若不对《竹林中》本身做足够拉伸的话,篇幅不会有很大的扩展。
切入方式很好,故事进展也没得话说,一切都安排得妥帖恰当。但最后一幕会是怎样?我跳过中间的页数,直接翻到剧本末尾。但又立刻制止住自己,回到了刚才的页数,重新细细读来。
开头、中段、高潮的设置都很理想。不愧是黑泽明,与我有天壤之别,无论是构思还是笔力,高下立判。而在高潮部分,添加了一段原作和我的剧本里都没有写入的情节。
写的是樵夫说出亲眼所见的事实真相——将多襄丸的供述、真砂的忏悔、被武弘魂灵附体的巫女的言辞,都作为似真亦假的谎言处理——这样的故事情节如果没有很深的功力和高超的技巧,很难使之成立。黑泽明却写得潇洒自如,漂亮地将《竹林中》本身做了拉伸。
但是,这造成了三者的谎言明显游离。故事架空固然有趣,可是在他们的言辞和动作上见不到那么多的差异,尤其是居于事件核心位置的金泽武弘的死因,剧本将之设定为真砂的怂恿下的决斗,多襄丸在二十来个回合的时候将长刀刺入武弘的胸口。这与多襄丸自己的供述多有重复,故事整体显得烦琐。同样是不循常规逻辑,原先“真相永远无法得知”的主题有转而变为刻画人类利己的突变之感,整部电影有些艰涩难懂。
不过,这可以说是扩充故事不得已而为之的手段。问题在于最后。结局如同我从开始读就预感到并担忧着的一样——有破绽等着。
《竹林中》的情节结束,紧接其后的是罗生门弃婴的哭泣。下人注意到了弃婴,欲伸手扯下他的衣服。樵夫和行脚僧急忙想去阻止也已经来不及了。衣服被下人毫不留情地扒了下来。雨快要停了,下人抱着衣服消失在罗生门。
哭泣的婴儿只剩下了贴身衣物,樵夫畏畏缩缩地向抱着婴儿的行脚僧伸出了双手。行脚僧大怒道:“难道你连婴儿的贴身衣服都要剥走吗?”樵夫使劲摇了摇头:“我有六个孩子。养育六个孩子和养育七个孩子是一回事。”行脚僧为自己的失言道歉,把婴儿递给了樵夫。在罗生门避雨中的樵夫因为这个令人绝望的《竹林中》的事件而陷入了对人性的怀疑,他紧紧抱着孩子,决意要自己养育他——恰巧此时风消雨停,他离开了夕阳映照下的罗生门。
这最后一出戏,与整体不和谐。
行脚僧就不去说了,即便是了解真相的樵夫终究也不过是旁观者,在他们身上没法放过多戏份。能背负《竹林中》剧情的只有多襄丸、金泽武弘、真砂三人而已。武弘附体的巫女口中说道:“我……陷入了深深的黑暗,深不见底的黑暗。”颓然倒在白沙上,剧情便已告终结。可是现在的修改,改变了现在时的叙述,而以旁观者的角度来说故事,就无法在此处戛然而止,旁观者的角色在故事剧情结束后也必须离场。
就算樵夫再讲述一遍事情的真相,故事已经结束,结果是一样的。必须要对结束后的剧情做设定。但是,作为旁观者的他们,身上没有必须承担的剧情,就算加进些什么新的东西,也如同画蛇添足,与整体不搭调吧。
开头不错,展开也相当有趣,吸引力逐渐增强抵达高潮。可惜的是到了最后一瞬——没料想期待却落了空。
我展开本木庄二郎的信笺。
完稿寄送给您,黑泽先生亟欲知道您对内容方面的意见。您的腿脚情况若允许,烦请立即来京与黑泽明会面,将您的意见毫无保留地直接反馈给黑泽明。拜托。
我考虑了三天,没法给出结论。
又琢磨了一周,决定请父亲帮个忙。
“爸,去竹林子里砍些竹子。帮我做根拐杖。”
“拐杖?要多长?”
“六尺左右……有竹节的不好使,竹节给它削平喽。”
“是去公司吗?”
我点点头。
“顺便再去趟东京。”
“东京?”
要对剧本定稿下结论可非易事。
我对结局也做过多次思考,甚至尝试着去做了些修改,但都不尽如人意。追根究底,在于无法在对剧情不起根本作用的旁系人物身上衍生出独到巧妙的设定。反倒是现在的形式(弃婴的情节线)更为简洁凝练。如果在此基础上新设尺度衡量的话,会变成对整体设定——由《罗生门》向《竹林中》的逆序回忆形式——的否定。
从结局的干脆漂亮来看,在巫女的倒伏处戛然而止最为理想。但要做到这点,唯有延伸真砂和金泽武弘往前的剧情。
这样的前情扩展既然没有写作而成,也无法指手画脚,但至少有一点是确定的:那就是剧情会更流畅更紧凑。标题叫《雌雄》有点大而无当,沿用原标题《竹林中》应该最为贴切。
归结来说,就黑泽明而言,只要使用从《罗生门》出发的倒叙形式,那么最后一幕就不可避免会产生微瑕。但是这对电影会带来多大程度的影响,我尚不清楚。这时候该不该去提出我的建议——也许有必要试试看扩展真砂和金泽武弘的前情?重要的兴许也不是这个,真正让我对提议顾虑踌躇的,在于扩展后的新作《竹林中》,紧凑固然是紧凑了,但和现作《罗生门》相比,格局气势仿佛矮了不止一个半头,总有股憋屈的小家子气。《罗生门》虽然最后结局存有瑕疵,却如同男人额上的疤痕,整体印象是强而有力的,充满了某种紧迫感和威压感,仿佛就要向肉眼不可见的动物猛扑上去一般的气势。
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连续很多天,陷入了二选一的迷惘。
一天,我的脑海里突然出现了之前思考未及的死角——黑泽先生的原始设想。黑泽先生在见我之前不知准备了怎样的修改提案呢?比起这样的结局瑕疵,黑泽先生应该怀揣着原创性更强、前后一致、首尾照应的故事设想。然而一听到我不假思索蹦出的《罗生门》……我恍然大惊,一把掀开了被子。
我匍匐而起,攥紧去厕所用的竹手杖,走到门口,左脚伸进拖鞋,右脚穿着木屐,拄着竹拐,就像一叶小舟上的船老大卖力地撑着船篙一样行进。能走……出来了,房间外面明亮得很。可以走,这样就能去东京了。我不顾一路上人们好奇的眼神,径自来了到市川桥上。我看见了河面,看见了天空中白色的云朵。我不由自主地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长吟。
(我懂了……黑泽明这个男人!)
他一定有自己不容动摇的设想。但在我——不不,是我的本能管辖下的脑干——提到了《罗生门》的同时,他的脑海里闪现出什么灵感之光。在那瞬间,他将坚若磐石的自我意愿、异常强韧的自我主张抛在了一边,抓住了闪现的灵感。为了攥紧这样的灵感,不惜舍弃一切……其结果有无瑕疵全不在话下。
我未必能够理解他天赋的全部。但是聚焦在这一最关键点,他的天赋就变得极其鲜明起来。
黑泽明——是一个能够抓住闪现灵光的男人。
父亲做的青竹杖手感很好。
所有的竹节都用斧头砍掉了,又经过了锉刀和砂纸的打磨。
不过竹杖长度足有六尺,在播但线的车中接受了一双双眼睛好奇的注视。
从姬路始发由下关至东京的特快列车的二等厢车里,正当我努力撑篙划行时,路过一位专职乘务员,他停下脚步,目不转睛地看着青竹。我先发制人,向他打了个招呼。
“我腿脚不灵便,一般的拐棍不行,只有靠这个才能走路。”
到达东京以后,我在公司御徒町的出差办事处过了一夜,第二天的上午就去了小田急线狛江站附近的黑泽府。黑泽先生恰好在家,同夫人一起来到玄关迎接我。我把青竹杖搁在鞋箱旁边时,黑泽先生瞅了一眼竹杖,移开了目光。但是黑泽夫人喜代子却睁大了眼睛,像是看到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一般,一直注视着这根竹杖。
我被领到宽敞的客厅间,和黑泽先生面对面。刚一坐定,我就开始陈述我对定稿的意见。黑泽先生目光微垂,凝神倾听着。待我全说完毕,他才略微抬起头,默默一笑。紧接着他瞬间爆发出大笑的声音。
我回到御徒町的公司出差办事处,参加过公司营业会议,翌日又会见了客户银行的总行高层,公务就到此结束。接下来的那天,我在乘坐特快列车启程前,前去电影艺术协会拜访。
“啊,久违了!桥本君,辛苦了,来这边,这边!”
制片人本木庄二郎一边向我招手,一边如同装了发条一般从椅子上弹跳了起来。
电影界首屈一指的制片人本木庄二郎,个头不高,声音响亮,为人和蔼可亲。我刚在沙发上落座,他就仿佛等不及了似的说:“我听说你会过黑泽明了!”
本木庄二郎模仿黑泽先生的口吻和声音说道:
“桥本来我这儿了啊,来谈对剧本的意见。就像这样……好像在相扑舞台上一样……就像在相扑舞台上一样哦,不过他不是相扑力士,像是一只野狗。是狼,嗯更像匹狼……那个,最厉害的是,他还趴着,叉开四肢,使劲儿蹬地,目光就像是蓝莹莹的闪电,瞪视着我……好像是一匹走投无路,正朝着什么大家伙猛扑上去的狼。哈哈哈哈。”
黑泽明的笑声化作了本木庄二郎的笑声。
“嘿,嘿,嘿,嘿,呵,呵呵!”
电影《罗生门》在意大利威尼斯电影节为日本电影赢得了首座金狮奖(最高奖项),对战败后很多丧失希望、一蹶不振的人来说,它犹如天际投下的一线光芒。此时距离剧本种种已有一年半之久——时值1951年(昭和二十六年)的9月。
「导筒」荐书
雅众·影人影事
《复眼的映像:我与黑泽明》
(日)桥本忍  著
张嫣雯  译
作者
桥本忍 (1918—2018),日本著名电影编剧、导演,被誉为“日本战后第一编剧”。自1950年开始担当黑泽明的御用编剧,两人联手创作出了《罗生门》《七武士》《生之欲》等影史经典。同时,桥本忍也持续为今井正、内田吐梦、成濑巳喜男、堀川弘通、小林正树、冈本喜八、山本萨夫等知名电影导演撰写剧本,留下了《切腹》《白色巨塔》《砂之器》等杰作,是日本电影黄金年代最重要的幕后推手之一。
译者
张嫣雯,毕业于复旦大学日语语言文学系,从事口译工作数年。电影爱好者、字幕翻译者、剧本写作者、短片创作者,也是一个隐舞者。译作有《复眼的映像:我与黑泽明》《小津安二郎周游》《等云到(完整版)》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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