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诗病举隅(21):偏枯
偏枯在中医领域里是指偏瘫和半身不遂。张介宾《类经·针刺类·刺诸风》云:“偏枯者,半身不随,风之类也。”在诗词学术领域,则是指没有完全对仗,多为半句对。南朝·梁刘勰《文心雕龙·附会》云:“义脉不流,则偏枯文体。” 明·谢榛《四溟诗话》卷二云:“非笔力纯粹,必有偏枯之病。”
作为近体诗的格律要求,律诗的中间二联必须对仗。对仗除了做到字数相等、句型相等之外,还得做到词性相同与词类相对。词性相同指名词对名词、代词对代词、形容词对形容词、副词对副词等;词类相对指天文类词对天文类词、时令类词对时令类词、地理类词对地理类词、草木类词对草木类词等。如孟浩然《过故人庄》诗的额联“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从词性看,“绿”“青”都是形容词,“树”“山”都是名词,“绿树”“青山”又都是偏正词组,“村边”“郭外”都是名词加方位词,“合”“斜”都是动词。从词类看,“绿”与“青”同属颜色类,“树”与“山”“村”与“郭”同属地理类。上下句之间,对得可谓工切精严。但倘若词性不同,词类不同而对,则属“偏枯”。如陆游《游山西村》:“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山重水复”与“柳暗花明”对得很是工整,而“疑无路”与“又一村”就属调配不均,其中“无”是副词,“一”则是数词。是犯“偏枯”之病。由此可见,偏枯是指律诗对句字面相对而实际略有偏失。
偏枯病在唐诗中也是十分多见的。一般来说,偏枯病可分为两类:半句对仗和结构不同。下面便分别述之。
第一,半句对仗。顾名思义,半句对仗就是联句只有半句工对,另半句不对仗。譬如杜甫《咏怀古迹五首·其五》:
诸葛大名垂宇宙,宗臣遗像肃清高。
三分割据纡筹策,万古云霄一羽毛。
伯仲之间见伊吕,指挥若定失萧曹。
运移汉祚终难复,志决身歼军务劳。
本诗是杜甫瞻仰了武侯祠,衷心敬慕,发而为诗。作品以激情昂扬的笔触,对其雄才大略进行了热烈的颂扬,对其壮志未遂叹惋不已! 由于诗人以自身肝胆情志吊古感怀,故能涤肠荡心,浩气炽情动人肺腑,遂成咏古名篇。《杜臆》云:“通篇一气呵成,宛转呼应,五十六字多少曲折,有太史公笔力。薄宋诗者谓其带议论,此诗非议论乎?”《杜诗说》云:“此诗先表其才之挺出,后惜其志之不践,武候平生出处,直以五十六字论定。”不过此诗颈联“伯仲之间见伊吕,指挥若定失萧曹。”只是半句对仗,即“见伊吕”与“失萧曹”对仗;“伯仲之间”与“指挥若定”不对仗,犯“偏枯”之病。对于整首诗而言,此是“偷春体”,是没有问题的,但就对仗来说,则是“偏枯”。
第二,结构不同。是指词语结构不同的对仗。词语结构主要分为:主谓结构、动宾结构、偏正结构、动补结构、并列结构、介宾结构。词语结构不同的对仗也属“偏枯”。譬如杜甫《月夜》:
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
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
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
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
本诗是作者被禁于长安时望月思家之作。此诗借助想象,抒写妻子对自己的思念,也写出自己对妻子的思念。全诗构思新奇,章法紧密,明白如话,情真意切,深婉动人。清·施补华《岘佣说诗》云:“诗犹文也,忌直贵曲。少陵‘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是身在长安,忆其妻在鄜州看月也。下云:‘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用旁衬之笔;儿女不解忆,则解忆者独其妻矣。‘香雾云鬟’‘清辉玉臂’,又从对面写,由长安遥想其妻在鄜州看月光景。收处作期望之词,恰好去路,‘双照’紧对‘独看’,可谓无笔不曲。” 清·沈德潜《唐诗别裁》评介此诗云:“‘只独看’正忆长安,儿女无知,未解忆长安者苦衷也。反复曲折,寻味不尽。五、六语丽情悲,非寻常秾艳。”此诗为名作,众诗评家不费词墨而大加赞赏。不过从对仗角度而言,颔联“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是并列结构“儿女”对偏正结构“长安”,是词语结构不对仗,也犯了“偏枯”之病。
胡应麟在《诗薮·近体中》中谈律诗的对仗时也曾明确指出:“对不属则偏枯,太属则板弱。二联之中,必使极精切而极浑成,极工密而极古雅,极整严而极流动,乃为上则。”而清·薛雪在《一瓢诗话》中说:“对仗切不可齐整。……齐整对仗,定少气魄。” 也就是说,对联既要对仗精工,又要气势贯串;既要讲究格律,又不可以文害义;既要句式整严,又要富于变化,不露雕琢之痕。矛盾而又统一。
其实,“偏枯”也不碍成为佳联。除去宽对本来就只求词性相同、不求词类相对之外,有时词性上有些出入亦无关大局。在创作中,当诗人有好的意思而又须打破属对时,往往是宁可“偏枯”而不愿损伤意境及诗势。《王直方诗话》曾记载王安石所说的一个例子:“凡人作诗,不可泥于对属。如欧阳公作云:‘画帘阴阴隔宫烛,禁漏杳杳深千门。’‘千’字不可以对‘宮’字,若当时作‘朱门’,虽可以对,而句力便弱耳。”所言甚是。
当然,我们绝不能因为有了以上理由而放弃对工整对偶的追求。属对“偏枯”毕竟是一种美中不足,只要力所能及,就应该尽力避免。追求完美的艺术属性及高远的艺术境界,是一个诗人对自己的基本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