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榻上的救赎 孙恂传记（35）——上帝的恩典（下）

　　小芝一元钱在早市上买了一捆彩色皮筋，让我看一眼就躲进了小屋，好长时间才出来。

　　孙阿姨，你瞧。小芝满头小辫，每条辫子都系着蓝色、黄色、粉色、红色、绿色的皮筋，煞是有趣。

　　近前来让我看看这些耀眼的东西。小芝蹲在我身边，我数着小辫，摸着编得精细的辫子，你的手可真精巧，能弄出这五彩缤纷的小辫子。

　　像“鸟头”吧。

　　孔雀见到你就要开屏了。

　　你真喜欢呀？你喜欢我就先不拆了。

　　好不容易辫起来，又这么漂亮，着急着拆了多可惜。

　　我这么上街要被人笑死了。

　　让人笑去，自己喜欢就成。你这是创造美，创造美就是创造快乐，就是爱。爱自己也爱别人。

　　小芝上街回来说，路上老太太看着我笑，说“看这小姑娘的脑袋！”。

　　我说，这是快乐，也是欣赏。

　　第二天早晨我问她睡得怎样，小芝说，满头是钉子！

　　这是艺术的代价。我也乐了。

　　

　　小芝娘来了，感激地对我说，小芝愚钝，你竟能把她调教得这么好，是小芝的福气。把小芝交给你我就放心了。

　　小芝在我这里工作，做事认真，不说谎，是个好孩子。但她脾气拗，闹气闹走。我病重，不能生气。她委曲求全也会憋出病来。如果实在合不来，就给她找个合适人家，帮工或临时工。你看这样好不好。

　　小芝立即说，我哪儿也不去，跟你一辈子。

　　小芝娘说，我已经把她交给你了，她有错，你看着该打该骂都没关系。

　　我不会打也不会骂，只会自己生气，可我的身体又不能气。

　　小芝娘对着小芝气恼地说，孙阿姨待你这么好，你怎么能够让孙阿姨生气呢？！

　　我说：不要勉强孩子。我是说如果实在不行，就帮她找个合适的人家。

　　小芝娘说，孩子交给你了，就由你决定了。

　　

　　年三十，我和小芝两人吃火锅过年。小芝说：在家乡过年时买大米花糖吃，还贴窗花呢。

　　我们也剪窗花贴，还有好些气球，吹了挂起来又添了喜庆。

　　忙完这些，我躺着，一边看电视春晚节目，一边和小芝聊天守岁。不断有电话拜年，远处近处鞭炮声声。多少年了？过年能有个人陪着？这才又有了家的感觉，真好啊！

　　小芝坐在床边倚着我说，孙阿姨，你躺着像有一大家子的人，像个慈爱的母亲，这是我的感觉。

　　我心为之一颤，我可没少对你说重话。

　　你批评我的话，是为我好，我都记心里了。我觉得你特别亲，跟我娘都没这样的感觉。我娘老是叫吃吃吃，别的不会，也不懂。我从外边回来，你高兴，给我倒水，我心里好感动。小芝动情地说。

　　爱是给，不是换，是真感情，不是表演。爱是为别人好而高兴，不抱怨。你在我这里挣钱不多，可是跟我学会爱，就有了生命的根本，知道怎么看事看人，做事做人，知道自己的对错，活得明白，坦然，愉快。多少钱能买到人生中的这个爱？这是生命的宝贝。你来我这里是神的安排，是对我，也是对你的恩典，感谢神！

　　我递给小芝《圣经故事》，有时间多读这样的书。小芝翻阅着《圣经故事》问我：孙阿姨，你有没有贪污过？

　　没有。

　　小芝一双大眼睛质疑地盯着我，有一次买东西，回家后发现人家多找了三十元，你没有退还回去。还有一次去银行取款，多给了一百元，当时你说送回去业务员会挨批，甚至下岗。

　　哦，你提醒得对，确有这样的事。虽然不能说是贪污，但也是拿了不属于自己的钱，罪过。我想了一下说，把这钱捐给贫困的人，你说好不好？陕西那个截瘫的残疾人，丈夫遭遇了车祸，女儿才六岁。我再加点钱寄给她。

　　嗯。小芝笑了，搂着我躺在我的身边。

　　死活跟定你。小芝用了电视剧《兄弟》中的一句台词。

　　你还是要结婚嫁人的。

　　别说结婚这事了，一说这事就烦心。

　　人都渴望得到爱，特别是异性的爱，你也渴望，不能回避。

　　我哥结婚时叫了个木匠来打家具，安徽来的，手艺好，勤劳，每天早起一直干到午夜，一边干活还一边唱歌。他个子不高，人却长得匀称，每天干着活却穿得洁净。我喜欢看他干活，但不敢走得太近，就远远地瞧着他，听他唱歌，吃饭时为他多拿馍。后来他就找我说话，我进厨房做饭了，他就跟着进来煮胶。他说他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他父亲气得揍他，他就离开家，不读书了，去学手艺，说要干出个样子给家人看。他悄悄对我说，跟了我吧，我会待你很好。我那时还不到十七岁，不知道该怎么办，没有说话。后来他塞给我一张字条，我不识字，却不好意思告诉他，把字条丢灶眼里烧了。他跟我娘说要娶我，我娘不同意，因为对他不了解。他坚持，说只要我同意就带我走。我娘告诉他，死了心吧。要是带小芝走，抓回来打死你们。后来他走了，给我留下地址。我怕娘知道，撕了。小芝说着哭了起来，我真后悔当时没跟娘争，那时什么都不懂。以后有人介绍，就会想起那个小木匠，心里像被抽了丝似的，就不愿见了。

　　那是你的初恋，虽然那时你小，不能自己做主，但回忆起来是美好的。几年了，他可能早已经结婚当父亲了，你也应当考虑结婚成家。

　　我不结婚了，就陪着你。像你不结婚不是很好吗。

　　你说像我不结婚好，但我有自己的事做，可以排解那种渴望。你没有。其实我年轻时也十分渴望，心里很痛苦，这是母亲和兄姐的爱都不能替代的。因为我病重，没办法，就只能自己劝自己死了心，但我身边一直有一些男朋友可以谈心。你很健康，不能压抑这份感情需要，所以我劝你交男朋友，结婚。

　　我也想过结婚，可回乡已经不习惯，在北京又有谁瞧得起我？

　　在北京交男朋友不是不可能，要创造机会，主要是学文化，提高自己也就是增加了选择的机会。

　　电视里，主持人开始倒计时，新年钟声敲响了。小芝，祝你新年找个男朋友。

　　祝孙阿姨身体越来越好，不用轮椅，直到永远！

　　

　　小芝娘生病住院，电话叫她回去。小芝害怕地哭，怕娘得的也是胃癌，和她爹一样的病。

　　我劝她别怕，别急，有事来电话。

　　小芝仍茫然。

　　我说，我们一起上街给你娘和弟弟妹妹买点东西。小芝心情才缓和下来。

　　路上小芝说：我不放心你。

　　我也离不得你。你娘生病了，想你，多陪几天。没事了就早点回来。

　　我不在这几天你怎么办？

　　跟社区服务中心说一下，让他们派个人帮几天。你就放心吧。

　　临走前，小芝终日忙着购物、大搞卫生，坚持请煤气站师傅来检修煤气灶管子，以免出事故。晚上帮我擦澡，仔仔细细地洗，神色慈柔，我几乎泪下。

　　社区服务中心临时帮工来了，小芝一件件事交代。最后仍不放心，写了张字条贴在衣柜边：

　　别忘了关煤气总门

　　粉丝和木耳都在厨房小柜

　　单元门别忘关

　　冰箱里饺子和肉别忘吃

　　氧气罐千万注意先关什么

　　记住别累着

　　换氧气每星期五下午二点去

　　我帮小芝把带回去的钱缝在内衣里，帮她装袋。再有几天是中秋节了，月饼一家人一起吃。这奶粉、藕粉给你娘，酸三色糖和话梅给弟弟妹妹吃。两个煮鸡蛋、苹果、西红柿你路上吃。这部照相机送给你，给家里人多拍拍照，也拍拍家乡的景。

　　小芝频频点头，搂着我，吻我的脸颊，依依不舍。

　　她走了，我一直惦着，担心她娘的病。

　　第二天中午小芝打来电话：我娘的病没事了，医生说再两天就可以出院了。

　　我舒了口气，你就多陪你娘几天吧。

　　娘说很久没见我了，只是想见，现在见了，没事了，说她出院了我就回来。

　　多陪你娘说说话。

　　见了面都说了，也没啥话再说的了。

　　唉，这娘俩一样的憨。中秋节陪家里人过，你等过了节后再回来。我这里有社区的人帮忙，你就放心。

　　晚上小芝回来了，一路晕车，一整天没吃，回来喝了一碗粥后来了精神，话匣子打开了。我给全家人都照了相，大家可高兴了。我娘养了七十只小鸡，七只羊，把自己累病了。村里同龄伙伴都已经结婚生子，劝我赶紧结婚。我就向她们宣传晚婚，不婚，少生，多学文化，村里人听了很新奇，说我成了文化人了，能说出这么多的新道理。

　　你可以把这些事写出来。

　　我也想写，就怕写不好。

　　我看你给你娘写的信就写得好，说事能举例，有内容，语言生动。写文章也就是这么写，实话实说就成。

　　给娘的信只是随便写，太简单了。写文章，写书，还得往深里写。

　　你有这样的觉悟，一定能写好。书架上有一本《高玉宝》，你可以找来先读读。高玉宝十五岁做劳工，十七岁当木匠，二十岁参加解放军才开始学文化。他写这本书时认的字还没你多呢。

　　我想好了名字，《我做保姆》。从现在开始我晚上不看电视了，加紧学打字，我要用电脑写文章。

　　残疾人图书室为小芝提供了丰富的阅读资源，她如鱼得水，如同她画画一样又开始了疯狂阅读，并作笔记。不久，牛刀小试，竟发表了几篇小文章，愈发是信心十足了。

　　小芝和我生活了十年，终于嫁人走了。行前与我告别，依依不舍，抱住我哭得一塌糊涂，把我的衣服弄湿了一大片。之后便像亲戚，来了帮助做事儿，或一个电话，一个电子邮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