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人手中的知识就像疯人手中的剑：鲁迅文学奖作家周晓枫专访(2)
访谈问题六 文学阅读与生活现实，调和抑或冲突
周乐秾：哈哈，我们的交流非常真实，甚至有一定的思想交锋。其实，作家作品正如一道道菜肴，读者或如菜肴的品尝者，接受、欣赏，喜欢甚至迷恋一位作家的作品，都会在特定的时刻发生，比如余华说，他在迷恋川端康成五年以后，遇到了卡夫卡，余华写道：“卡夫卡在川端康成的屠刀下拯救了我”……因此读者对于某个作家作品的喜欢，在他的阅读经历中，会有不同的缘起转折。同时，读者也会在强烈喜欢某作家作品以后而远去，寻找新的阅读风格。这很正常。这是否正是文学艺术各具个性多姿多彩存在的理由呢。
无论是你的生活现实，还是你的创作状态，你在本质上仿佛是一位诗人。比如，你在第六届全国读书会大会上的演讲，与众不同。我听别人的演讲，是在做报告和总结，或是我们通常意义上的开会。而你的出现不一样，仿佛是在诗朗诵。比如你的题目《阅读是惊心动魄的穿越之旅》，诱人的题目让人期待：阅读，到底是怎样的惊心动魄呢。你在南京第六届跨年诗会上《巨鲸歌唱》的朗读，红色盛装登台，宽阔的朗诵，非常震撼，可谓是跨年诗会最闪亮的星。《你的身体是个仙境》发表以后，你遇到了难堪的事情，你不希望自己的父母能看到这篇文章，结果他们看到了，并且简短地批评了你。你恨不得把杂志全买回家销赃灭迹。哈哈。
我常常会思考，文学阅读与生活现实，是否偶有冲突呢。文学与庸常的生活是何种关系，文学阅读对于生活现实的价值何在。
周晓枫：我不会写诗，在南京跨年诗会上朗诵的也是自己的散文。诗歌是文学语言的峰值，置身诗人之间，我是有压力的，很怕陷入滥竽充数的窘态，所以专门选了《巨鲸歌唱》里的段落，“潮汐”一节的表达方式比较接近诗歌，算是向诗歌致敬吧。
至于文学与现实生活的关系，我觉得多数的正常的情况下，都是美好甚至美妙的。文学的镜像能够反映现实生活，让我们更清楚地认识自己；它也能够创造一个充满魔法的幻境，让我们逾越现实生活的束缚和限制。
你说到文学阅读和生活现实的冲突，是否指读书导致扰乱生活，导致某种不现实？当然，太不现实有问题，可太现实就不是问题吗？我想不能简单判断，谁是谁非，因为其中利弊，是因人而异的，这里面没有统一的标准答案。打个比方，自然界的动物各有各的食物，不能简单地说，吃葡萄好不好？对有的动物就好，对有的动物就不好。所以，看各人的理解、消化和处理吧。总之，我们需要学习在现实与梦想之间维护某种平衡。
访谈问题七 坦诚夸张的健忘经历，因缺陷更依赖写作
周乐秾：你生活中健忘的经历，比如，你在全国第六届读书会大会上演讲中说，“有过一年内丢几个手机的时候；丢了身份证可去拿回补办新身份证的路上就再次丢失；我跟别人住一个房间的时候，我很坦然把别人洗的袜子穿在我的脚上，忘得一干二净。”
把你称之为偶像后来成了你同事的马小淘在《中华读书报》上写道：“她还曾经在韩国开会，把穿过的衣服都挂在宾馆的衣橱里，而后拎着空箱子回国了。冬去春来，到第二年要穿那些衣服却怎么也找不到的时候，才想起来，它们在韩国呢。”
我第一次听到你讲述健忘的经历，觉得有点不可思议。这种对于自我弱点勇敢坦诚的可贵品质，反而激起人们的信任。这些经历太有意思了。健忘其实是有些人的生活常态，可你的健忘有点夸张；你有没有为自己的健忘而写过作品。你还有哪些有意思的健忘经历可与我们分享。
周晓枫：我的记忆力的确很差，说起来是笑柄，其实有两次经历特别让我恐惧。
一次是几个人聊天，我中间出去了一趟，没几分钟再回来，就不认识聊了一下午的新朋友了。直到有人叫他的名字，我才恍然大悟他是谁。还有一次，我进家具店闲逛，转着转着，我突然想不起自己的家是什么样子的，想不起它在哪个方向。随后我震惊地发现，不知道自己是谁，叫什么名字。我开始觉得好笑，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感到害怕。我想起翻自己的包，一定能找到身份的线索；碰到证件包拉链的瞬间，我突然意识苏醒，知道自己是谁了。
关于健忘，我写过散文《初洗如婴》，收录在《有如候鸟》这本集子里。可能正因为这个缺陷，才让我更依赖写作。对我来说，文字是岁月里的刻痕，是保存记忆最为有效的办法。
访谈问题八 致敬周晓枫，一座险峻陡峭的文学奇峰
周乐秾：你曾说：你是一个比较自我怀疑的人，不会有过多“自嗨”。你做了二十多年文学编辑以后，在2013年成为北京作家协会专业作家。你说“北京作协能够宽容我这样边缘的写作类型，我非常感动，也非常感恩。”你的散文集《有如候鸟》2017年短短一年，印刷七次。可你仍然谦虚地把自己的散文写作看作是小众和边缘写作。这些让人们联想到你为他人着想的修养，让人感受到你是一位谦虚低调并令人起敬的作家。在第六届全国读书会大会现场遇见你，以及之后的微信交流，都能让人感受到你平易近人的谦卑品质。有些作家骨子里的傲慢——无论是文字中抑或生活中，可能会让读者敬而远之；谦卑如水的作家作品，或将更有利于万事万物。当我们走进你的作品世界，不得不承认看到了一座文学的山峰，而且是一座险峻陡峭的文学奇峰。你将小说结构、电影画面、诗歌语言、哲学思考糅合在一起，形成了周晓枫式的文体特点。二十多年来，你几乎拿遍了大大小小的散文奖项：鲁迅文学奖、朱自清文学奖、冯牧文学奖、冰心散文奖、庄重文文学奖、十月文学奖、人民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等。
你是怎样看待这些荣誉的，文学上的荣誉给你带来了什么。在现实生活中，文学的力量体现在哪里，文学能给读者带来什么。
周晓枫：写作二三十年了，我从未因奖项而去找谁求情，所以特别感激读者和评委，能让我保持始自年少的某种任性，并且一直没有丧失好运。不过，得奖是额外的鼓励，不是创作的目的。一个写作者，应该心无旁鹜，全力以赴。就像运动员，挂念越多，功名心越重，越容易导致动作的变形。所以，认真写作最重要，何况，就是得一百个奖，你也不能保证把下一个作品写好。
我的毛病多，既敏感又脆弱，既懒散又焦虑，既好奇又任性。这些毛病如果从事许多工作，都令人厌烦，但在写作里未必是坏事。缺陷看出现在什么地方，皱纹看长在哪儿——长在眼皮上的皱纹就是双眼皮。谢谢写作对我的拯救。这个世界给了我许多丰富的体验，我以写作做出微小的回应……涌泉之恩，滴水相报吧。
有些看似抽象的词语，反而有着超乎具体的力量。比如理想，比如信心，比如想象，比如文学，它们能给读者带来什么呢？即时的享受和终生的影响。
访谈问题九 对全国读者和惠人书友会书友的新年寄语
周乐秾：感谢周晓枫老师在春节期间，接受惠人书友会采访，让我们有这个珍贵的机会向你学习。惠人书友会立足于当代作家作品的公益阅读推广，愿你的作品拥有更多的读者。以后我们会带领书友会的伙伴们，关注你的作品。新春佳节，希望你对全国的读者和惠人书友会的书友说几句话。
周晓枫：众所周知，这是个特殊的春节。旅行回京，我一边自我隔离，一边不停刷屏，查看新冠肺炎疫情变化中的消息。事态严峻，人民受难，我难以克服焦虑、悲伤和恐慌。这个问卷是年前约定的，我会按照要求完成。涉及问题，有些我以前思考过的，想法没变；有些我边写边想。但受到情绪的影响，可能有失水准，也请多多原谅。我在回答问题的过程中，转移了注意力，缓解了部分紧张，所以应该是我说感谢，谢谢惠人书友会的关注和帮助。也祝惠人读书会的书友们，平安健康幸福。
这样的时候，读书的优势更得以显现。只要坐下来，翻开一本书，我们就可以天马行空，就可以纵横四海……祝愿这个世界早日风平浪静、春暖花开。
（说明：以上１—９个访谈问题，在2020年春节期间完成，以下一个补充访谈问题，在2020年4月4日完成。本次访谈时间跨度四个月）。
访谈问题十 文学事小，人命关天（补充访谈）
周乐秾：周晓枫老师，本次访谈在今年春节期间即已完成，因突然遇上疫情国难，一直未能发布。二月中旬，中国疫情明显好转时，我征求你的意见，你说：等以后再发为好，坦率地说，现在没什么心思关注文学，湖北人民还在受罪呢，所以，我也不希望最近发，武汉人民太受罪了，文学事小，人命关天。
文学事小，人命关天——我听到了你发自内心的震撼话语，也感受到你作为一个作家面对国难设身处地的善良和忧虑。真的没想到，中国疫情在短短两个月得到全面控制，这真是一个奇迹啊！可当大家尚未松一口气的时候，没想到疫情突然在国外爆发并蔓延。在这历史性灾难时刻，惠人书友会发起抗击疫情征文活动，得到了海内外书友的参与支持，在征文中发现很多海外华人书友，积极为中国捐赠口罩及医疗物资，真可谓“我们是同海之浪，同树之叶，同园之花。”这次特殊时期的读书访谈，给我们带来了特殊的历史记忆，疫情见证了人心的善恶向背，让我们看到了和平时期看不到的美丑心灵，我们愿倾听周晓枫老师这个话题的更多交流，以结束本次访谈。
周晓枫：的确是前所未有，中国疫情得到奇迹般的控制，让我高度紧张的情绪有所缓解，但并未真正放松，因为它已经成为世界性的灾难。置身其中，让我焦虑。席卷之下，没有哪里能成为安全的孤岛。我们难以预测次生灾难的程度，但它会影响每个人，而且“时代的一粒灰，落在个人头上就是一座山”。
从某种程度上说，我自己刚刚经历了次生灾难。我妈妈80岁了，春节前照顾他们的阿姨回家，父母没有了看护者。我从国外回来在机场没有注意防护而自我隔离，没有每周一次的例行回家。这个期间，我妈妈因为口腔溃疡吃不下饭，发烧也不敢去医院检查，妈妈没有告诉我实情，直至营养不良，低蛋白症导致浮肿严重，随后又发生腰椎骨折和肠穿孔……就像一组多米诺骨牌倒下了。我在医院陪护，疫情时期实行特殊管理，病患和家属不被允许打开病室的门迈出半步。我第一次在斗室之间，住了十一天零十夜。我深知，没有这场疫情，就没有妈妈的这次手术和我的这种隔离。因为照顾妈妈，我无暇他顾；庆幸并感恩，我妈妈终于在4月3日顺利出院。
作为作家，我在这个阶段没有动笔。然而，在这样的极端时期，我见识到人性的极端呈现——其美与丑，都远远超乎我曾经的设想；而我的勇气和能力也远远不够，所以时常感到失语的无奈与羞愧。但愿我能重拾信心，对自己和整个世界的未来，都心怀美好的渴望与期待。
（访谈全文结束，本次读书专访经周晓枫审阅后授权首发）
我把教养理解为滴水不露的隐忍
——作家周晓枫读书、写作金句分享
01、花苞美在神秘的关闭里，只要不开，美就蕴含在未知那无限的可能性里。理想的美在于它不被抵达，爱情的美在于它难以实现。睡美人的美，在于她是一个不为所动的公主，她的沉睡比苏醒更媚惑，像玫瑰花蕾。
——周晓枫《我把教养理解为滴水不露的隐忍》
02、树有一种神性的光辉, 从伤口中它反而流出脂蜜, 当它死了, 依然在优美之中, 比如提琴的倾诉与歌唱。
——周晓枫《一个人的空间》
03、音乐是耳朵的文字, 文字是眼睛的音乐。更多的时候我在房间里阅读, 书上的文字散发出徐徐的香气。
——周晓枫《一个人的空间》
04、我偶尔写作, 文字作为经验的标本被不断保存下来, 那是我留在世间的指纹与呼吸。
我相信诚实善良是必须遵守的, 正如孤独与苦难是必须担当的。孤独是暗色的, 但就像钢琴上的黑键, 没有它们不能成就生命的和美乐章。世事流转, 命运多舛, 但我们应把握天赋的力量，对光芒与黑暗都同样感激。重重阴影下, 不要怀疑晴朗的幸福。
——周晓枫《一个人的空间》
05、散文尤其需要诚恳。你写下的每个字都是你的一个细胞。身体感知出现问题，文字也不会生机盎然、元气饱满。
——周晓枫《我不追求讨好多数》
06、写作谈不上多么伟大、多么忠诚，但它是你唯一的爱好，而且从中你获得了享乐。写作本身已经很愉快了。
——周晓枫谈散文写作
07、当我们的精力越来越多用于创作之外的经营，以丧失文学尊严的方式来换取所谓声名的另一种尊严，那才是真正的危机。事实上，声誉这种东西就像套在狼脖子上的铃铛，行动时带来夸张的喧嚣，将使我们无法捕获到猎物。
——周晓枫新书《有如候鸟》后记
08、写作者每完成一个作品，好像扔出一个漂流瓶，他完全不知道这个作品的命运。所以，我要表示感激，真的是在座的从事阅读推广的工作人员和志愿者，是那些真实的读者，让漂流瓶不在汪洋中漂流沉没，让这种沉默的文字有了令人温暖的回声，我由衷地心怀感激。
——周晓枫《阅读，惊心动魄的穿越之旅》
作家周晓枫，1969年6月生于北京，1992年毕业于山东大学中文系。做过二十年文学编辑，其中八年为儿童文学编辑，先后在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十月》杂志社、《人民文学》杂志社任职。现为北京老舍文学院专业作家，北京市作家协会副主席。
著有散文集《斑纹：兽皮上的地图》《收藏：时光的魔法书》《你的身体是个仙境》《聋天使》《巨鲸歌唱》《有如候鸟》等。
曾获鲁迅文学奖、朱自清散文奖、冯牧文学奖、冰心散文奖、庄重文文学奖、十月文学奖、人民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等奖项。
2017年开始儿童文学创作，出版童话作品《小翅膀》《星鱼》《你的好心看起来像个坏主意》，荣获中国好书、中国童书榜年度最佳童书、年度桂冠童书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