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丹、许建平丨敦煌写本P.2833《文选音》重字反切考

敦煌写本P.2833《文选音》重字反切考[1]

韩丹 许建平

(郑州大学文学院;浙江大学汉语史研究中心)
内容摘要:穷尽考察敦煌《文选音》残卷音注中切上下字与被注字重复的反切,发现这种反切是专门标记多音字的特殊类型,其特点以常读音注异读音。切上字重,则凸显下字的声调差异;切下字重,则凸显上字的清浊变换。所注异读多与汉语音变构词相关,注音方式是以常读注异读,常读音义不出注。随着中古时期反切结构的改变,重字反切逐渐式微,文献中留存较少,后人遂以为讹误。
关键词:文选音  重字反切  多音字  异读
敦煌写本P.2833是一个摘字作音的残卷,王重民《敦煌古籍叙录》定名为《文选音》[1],学界从之。卷内有“第卄(几)”的标目,对应“贤臣”“充国”之类的篇名,知其为30卷本《文选》。残卷共存97行,每行约12条注音,共有被注字头1086个,排除模糊不清及残损者,有效音注1025个。又有Дx.03421、S.8521、S.11383B三种残片,亦为同种《文选音》[2]。本文仅集中分析P.2833中的音注。
关于残卷的整理早期有张金泉的考校和罗国威的录文[3][4],后有徐真真专治此卷,改正前两家之讹误,并重新录文[5]。2008年,许建平又以胡刻本为校本,对残卷中的每一个音注进行了详细的考证[2]4749-4778。
残卷为传钞之本,周祖谟据“民”“治”不避讳,又“国”作武后新字“圀”,定其钞写于武后年间[6],徐真真进一步推测其注音时代必于高宗朝之前[5]9。考残卷音注与今见李善、公孙罗、五臣等诸家之音均不同,综合周祖谟对其音注所反映方音的分析(与曹宪《博雅音》、公孙罗《音决》一致),我们认为此《文选音》为高宗之前的早期音义之作是可信的。据书志记载,隋至唐初诸家为“选学”者,多为之音训,对残卷注音者的判定也一直是学界试图解决的问题,但至今没有一个能为学界公认的说法。
P.2833中反切、直音兼出,但大多省略音注术语。根据未省略术语的又音条目可以推出原注音格式应作“某某反”和“某音”,如第27行“缪,牟音,又靡由反”、第31行“蜕,悦音,又吐外反,又税音”等。卷中使用标调法的仅“应”字条,共有8次标“去”。又第73行“数”字注“依字”。此外,还有一类是以“

”符号为切上字的,他处少见,而残卷则出现了49次,部分音注高频重复出现,如以“

吏”音“思”5次、以“

义”音“被”4次、以“

与”音“处”4次等,绝非抄写讹误或注者偶尔为之,值得我们一探究竟。

一、何谓“重字反切”

最早关注到《文选音》中此类音注现象的是张金泉:“有以‘

仁’注‘震’、以‘

仲’注‘中’一式,即以被注字作反切上字,以下字表示声调不同。抄手不明,往往误‘

’为‘之’。”[3]410张说略显笼统,却涉及了这类反切的两个基本问题:一是指出这种反切的构造与一般反切不同,认为切下字只承担声调,徐真真则认为切下字表示的是“韵调的不同”[5]6。二是指出存在因不明此种反切构造而讹“

”为“之”的情况。不过,他提及的误钞情况,在录校时却没有指出,如第19行录“胜注‘

孕’”,残卷实际是讹为“之孕”的。另外第65行“称,之孕”为以章切昌,检第68行有“称,

孕”,知“之”亦为“

”之讹,并非以章切昌。许建平皆校改为原字[2]4745、4768。

”是一种表示与上字重复的简写符号,称为“重文符号”或“省代符”。将《文选音》的“

”误作“之”字,不仅古人已然,更有今人全部录错的情况[4]。若以此切音,则差之甚远。如“被,

义”,“

”如录为“之”,则“被”读章母,这显然是不可能的。写卷中“

”与“之”字相混是一种常见的讹误[7],但P.2833钞写甚工,检卷中“之”字与“

”字形区别十分明显,很难产生形近致讹的情况。那为什么会录错呢?我们猜想大概是录写者觉得以被注字本身作反切上字不合反切原则。

所谓“反切原则”,简单来说,就是切上字与被注字双声,以定清浊;切下字与被注字迭韵,以定韵调。这样就很容易推出一个隐藏条件,即切上字与被注字不同韵(含调),切下字与被注字不同声。这是因为如果声韵全同,就变成了直音,没必要拼合了。但经过我们仔细观察,发现凡此类有重文符号的,所注均为多音字。如果被注字取其一读,切上字取另一读,同声不同韵,那么相重的两个字,就只重形不重音。这样抛开字形,仅从读音的角度来说,这类反切与一般反切无异。另外同卷中,除了有用“

”代替重字作切上字的,还有用重字本身作切下字的,如第54行“见,乎见”等,也是多音字,两读之间同韵不同声。因此我们猜测,这种反切可能是专门用以标记多音字的特殊类型,出现重文符号“

”不过是钞写习惯的表现。如故宫藏《王仁昫刊谬补缺切韵》中也有“生,

更反”之例[8],恰可证明以被注字本身为切上字或切下字的反切确实存在,而非讹误所致,我们将之命名为“重字反切”。

残卷切上字重的反切共出现51次,其中有重文符号的48次,讹为“之”的2次,注“下同”的1例,排重后共注21字;切下字重的出现7次,排重后注3字。由于残卷仅摘字作音,且为早期的30卷本,不知道其底本更接近今传世的五臣本还是李善本,故选择奎章阁本作为底本[2],将其音注原文一一补出,并参以《广韵》、《经典释文》考察各重字反切在中古时期的音义匹配[3]。具体包括:1.被注字在《广韵》中是否多音?2.所注之音是否有《广韵》漏收的义项?3.《释文》等早期经典音义中以哪些音为常读音,重字反切对应的是常读还是异读?4.残卷所含篇目中,与重字反切的被注字同但未注音的情况有哪些?通过以上四步考察可以帮助我们推定重字反切的使用范围和注音原则。
因残卷卷目、篇名多有缺省,下文所列《文选》原文悉依奎章阁60卷本。各重字反切依施注频率(小括号内为切语出现的次数),考释如下。

二、切上字重

1. 思,

吏(5)

[1]策出无方,入神契。(卷47《汉高祖功臣颂》)
[2]先生瓌玮博逹,周变通。(卷47《东方朔画赞》)
[3]公达潜朗,同蓍蔡。(卷47《三国名臣序赞》)
[4]虽未究万分之一,亦臣之极也。(卷48《剧秦美新》)
[5]岂如新室委心积意,储垂务?(卷48《剧秦美新》)
案:“思”字《广韵》平、去二读,平声之韵“息兹切”为动词“思念、思考”义,去声志韵“相吏切”为名词“思绪、思想”义。《释文》“思”字注“如字”20次,多与去声“息嗣反”“息吏反”“丝嗣反”等相区别,乃以平声为常读音[4],如《尚书·尧典》“钦明文思”伪孔传“道德纯备谓之思”《释文》:“思,息嗣反。又如字。”残卷所注5例皆为去声,名词。残卷音“思吏”,与《广韵》“相吏切”、《释文》“息嗣反”同。其“思”字相重,乃以常读注异读,上字取其平声常读音,下字突出被切字读去声。
2. 被,

义(4)

[1]夫荷旃毳者,难与道纯绵之丽密。(卷47《圣主得贤臣颂》)
[2]化溢四表,横无穷。(卷47《圣主得贤臣颂》)
[3]臣固学最旧,受恩浸深。(卷48《典引》)
[4]神灵日照,光六幽。(卷48《典引》)
案:“被”字《广韵》上、去二读,上声纸韵“皮彼切”义为名词“寝衣”,去声寘韵“平义切”义为动词“覆盖”[5]。《释文》“被”字无“如字”注例,其80次音注中仅有9次为上声,似以上声为常读音[6]。就音义关系而言,寝衣为被,初读上声;以被覆盖,变读去声,则谓被之。检《文选》“被”字,五臣及李善音作皮义、彼义、披义,皆以“义”为切下字,与《释文》多注“皮义反”“皮寄反”同,可见是以去声为异读。残卷所注4例皆为“覆盖”义,其音“被义”即《广韵》之“平义切”、《释文》之“皮义反”,被切字“被”读去声,则重出的切上字“被”读为上声。
3.相,

上(4)

[1]国酇文终侯沛萧何。(卷47《汉高祖功臣颂》)
[2]国平阳懿侯沛曹参。(卷47《汉高祖功臣颂》)
[3]察侔萧,贶同师锡。(卷47《汉高祖功臣颂》)
[4]陵轹卿,嘲哂豪杰。(卷47《东方朔画赞》)
案:“相”字《广韵》平、去二读,平声阳韵“息良切”义为“共供”“瞻视”,去声漾韵“息亮切”义为“辅助”。《释文》“相”注“如字”14次,多与“息亮反”相区别,是以平声为常读音,如《左传·僖公二十三年》“皆足以相国”《释文》:“相,息亮反。”残卷所注4例之“相”皆官名,辅国之相,源于动词相国之相,仍读去声。“相上”之音即《广韵》、《释文》之“息亮” [7],切上字“相”则取平声。
4.将,

上(4)

[1]乃命上,授以雄戟。(卷47《出师颂》)
[2]桓桓上,寔天所启。(卷47《出师颂》)
[3]其异物殊怪,存乎五威帅。(卷48《剧秦美新》)
[4]帅则卫青、霍去病。(卷49《公孙弘传赞》)
案:“将”字《广韵》平、去二读,平声阳韵“即良切”为动词“送”“行”等义,去声漾韵“子亮切”为名词“将帅”义。《释文》“将”字收三音,注“如字”13次,有与清母平声相对的,如《诗·召南·鹊巢》“之子于归,百两将之”《释文》:“将,如字,送也。沈七羊反。”也有与去声相对的,如《左传·宣公十二年》“帅七覆于敖前”杜预注“帅,将也”《释文》:“将,如字,又子匠反。”知以精母平声为如字音。残卷所注4次皆为名词“将帅”义,音“将上”正与《广韵》“子亮切”、《释文》“子匠反”同,被切字之“将”读去声,切上字之“将”则取平声之精母一读。
5.治,

吏(4)

[1]若乃明练庶务,鉴达体。(卷46《王文宪集序》)
[2]夫百姓不能自。(卷47《三国名臣序赞》)
[3]世多乱而时不。(卷47《三国名臣序赞》)
[4]或无为而,或损益而已。(卷48《剧秦美新》)
案:“治”字《广韵》有平、去三读,平声之韵“直之切”、去声至韵“直利切”、去声志韵“直吏切”皆注“理也”[8]。《释文》“治”字注“如字”10次,多与志韵“直吏反”相对,是以平声为常读音,如《礼记·中庸》“民不可得而治矣”《释文》:“治,直吏反,一音如字。”《孟子·离娄上》“治人不治反其智”孙奭《音义》曰:“治人不治,张云:‘上直之切,将理之义也;下直吏切,已理之义也。’”[9]张镒所谓“将理”“已理”二声之别,在毛晃《增修互注礼部韵略》里以“攻理”“理效”区分。所谓“攻理”是行为(治理),而“理效”则是状态(安定、太平)。卷中4例“治”皆非行为动词,或可理解为“安定、太平”义,故注去声,“治吏”与《广韵》、《释文》“直吏”之音同,为异读;而切上字“治”字则取常读平声。
6.胜,

孕(4)

[1]增益标,未甞留心也。(卷46《王文宪集序》)
[2]料敌制,威谋靡亢。(卷47《赵充国颂》)
[3]髙祖虽不以道御物。(卷47《三国名臣序赞》)
[4]丧乱备矣,涂未隆。(卷47《三国名臣序赞》)
案:“胜”字《广韵》平、去二读,平声“识蒸切”为“任、举”义,去声“诗证切”为“胜负”义。《史记正义·发字例》曰:“胜,音升,又式证反。”[10]《说文》“胜”篆段注:“凡能举之、能克之皆曰胜。本无二义二音,而俗强分平去。”[11]但检《释文》平、去二义分别甚明,如《礼记·表记》“殷周之道,不胜其敝”郑玄注“胜,犹任也”《释文》:“胜,音升,任也。”读平声。《礼记·曲礼上》“很毋求胜,分毋求多”《释文》:“胜,舒证反。”读去声。残卷所注4例皆“胜利”义,“胜孕”与《广韵》“诗证切”、《释文》“舒证反”音同,被切字“胜”读去声异读,取切上字“胜”取平声常读。
7.处,

与(4)

[1]居厚者不矜其多,薄者不怨其少。(卷46《王文宪集序》)
[2]有贵介公子,搢绅士。(卷47《酒德颂》)
[3]神情玄定,之弥泰。(卷47《三国名臣序赞》)
[4]死匪难,理存则易。(卷47《三国名臣序赞》)
案:“处”字《广韵》上、去二读,上声语韵“常与切”为动词“居留”义,去声遇韵“昌据切”为名词“处所”义。《释文》此字无“如字”例,注去声(昌虑反、尺御反等)152次,上声(昌吕反)仅9次,似以上声为常读。就音义演变关系而言,所处(上)之地曰处(去),处为上声(动词)变读去声(名词)。残卷所注4例皆为动词“居留”义,这与《释文》几乎不注此音义恰相反,可能是“处”字的常读音从上声变成了去声。因为常读音是一个相对的概念,注释家对“如字”(常读音)的理解会随时代更迭发生转移。检《文选》它卷中“处”字仅五臣注“昌吕”两次,未见注去声者,可证[9]。残卷音“处与”与《广韵》“常与切”、《释文》“昌吕反”同,注上声;切上字之“处”则取去声一读,盖为此时之常读音。
8.中,

仲(3)

[1]在汉兴,充国作武。(卷47《赵充国颂》)
[2]历纪十二,天命易。(卷47《出师颂》)
[3]筹划军国,嘉谋屡。(卷49《晋纪揔论)》
案:“中”字《广韵》平、去二读,平声东韵“陟弓切”义为“半也”“平也”,去声仲韵“陟仲切”义为“当也”。《释文》“中”字注“如字”43次,多以“丁仲”“张仲”等为又音,是以平声为常读音,如《庄子·德充符》“游于羿之彀中,中央者,中地也,然而不中者,命也”《释文》:“中,如字。”又“中,丁仲反。下‘不中’、注‘中地’、‘中’与‘不中’同。”残卷所注“嘉谋屡中”之“中”为动词,当读去声;而“中兴”“中易”里的“中”则作状语,《释文》注“中兴”3次,皆为去声(张仲反1次、丁仲反2次)。《文选》它卷中与“中兴”“中易”内部结构和语义关系相似的“中衰”(卷八《羽猎赋》,李善音“竹仲切”,五臣标“去”),亦读去声。故残卷所注“中仲”,与《广韵》“陟仲切”、《释文》“丁仲反”音同,读去声。切上字之“中”则音平声。
9.帅,

/类/

季(3)

[1]阳陵之勋,元是承。(卷47《汉高祖功臣颂》)
[2]存乎五威将。(卷48《剧秦美新》)
[3]将则卫青、霍去病。(卷49《公孙弘传赞》)
案:“帅”字《广韵》去、入二读,去声至韵“所类切”为“将帅”义,入声质韵“所律切”为“佩巾”义。《说文》佩巾义的“帅”与“帨”重文,段注云:“此二篆今人久不知为一字矣……后世分文析字,帨训巾,帅训率导、训将帅,而帅之本义废矣。” [11]357《释文》注“帅”81次,其中80次音去声,为名词“将帅”义。动词“率领”义仍读入声,为常读音,如《礼记·王制》“命乡简不帅教者”《释文》:“帅,音率。”“帅”字残卷仅出现3次,皆名词。“帅位”“帅类”“帅季”三个切语并与《广韵》、《释文》“所类”之音同,读去声;切上字之“帅”则取常读入声。
10.丧,

浪(3)

[1]霸楚寔,皇汉凯入。(卷47《汉高祖功臣颂》)
[2]遇之不能无欣,之何能无慨?(卷47《三国名臣序赞》)
[3]百六道,干戈迭用。(卷47《三国名臣序赞》)
案:“丧”字《广韵》平、去二读,平声唐韵“息郎切”与去声宕韵“苏浪切”皆注为“亡也”。《说文》“丧,亡也”段注:“凡‘丧失’字本皆平声,俗读去声,以别于‘死丧’平声,非古也。”[11]63检诗文押韵[10],“丧”字二义原皆读平声。“死丧”义如《墨子·非命下》所引《大誓》中“上帝不顺,祝降其丧”句与“章、王、行、伤、常、亡”诸字为韵,北周庾信《周柱国楚国公岐州刺史慕容公神道碑》“题凑迁丧”句与“阳、凉、尝”三韵相押,皆平声。“丧失”义如西汉贾谊《鵩鸟赋》“释智遗形兮,超然自丧”句与“翔”字为韵,西晋陆机《门有车马客行》“旧齿皆凋丧”句厕“乡、湘、装、亡、荒、芒、长、伤”诸韵之间,亦读平声。“丧”字读去声,似始见于东晋前后,且皆为丧失义[11],如东晋郭璞《客傲》“不外累而智丧”句下接“浪、旷”二韵,庾阐《藏钩赋》“策靡陈而不丧”句置“望、相、畅、匠、放、状、向、怅”诸韵之间。《释文》“丧”注“如字”18次,多与“息浪反”相对,是以平声为常读音,如《礼记·三年问》“今是大鸟兽,则失丧其羣匹”《释文》:“丧,息浪反,又如字。”残卷所注3例,皆“丧失”义,“丧浪”即《广韵》“苏浪切”、《释文》“息浪反”,被切字“丧”读去声;切上字“丧”则取常读平声。
11.任,

禁(2)

[1]得而能,贵在无猜。(卷47《三国名臣序赞》)
[2]行数以御物,而知人善采拔。(卷49《晋纪总论》)
案:“任”字《广韵》平、去二读,平声侵韵“如林切”为动词“堪也、保也、当也”,去声沁韵“汝鸩切”《广韵》无释义[12]。《释文》“任”注“如字”4次,2次为专名(大公任、任公子),当为平声;另2次与平声“音壬”对举,则为去声。故不易据此判断何为常读音。就“初音”而言,当以平声为常读。《诗·大雅·生民》“恒之穈芑,是任是负”郑笺“任,犹抱也”《释文》:“任,音壬。”所引申出的动词“担负、任用”等,皆音平声。又变读去声为名词“所担之物”,引申为“责任”“负(责)任”“放任”等,皆读去声[13]。残卷所注2例皆“负任”义,“任禁”即《广韵》“汝鸩切”、《释文》“而鸩反”,被切字“任”读去声;切上字“任”则取常读平声。
12.称,

孕(2)

[1]前圣所以永保鸿名,而常为首者用此。(卷48《封禅文》)
[2]与羣贤并位,愧无以职。(卷48《剧秦美新》)
案:“称”字《广韵》平、去二读,平声蒸韵“处陵切”为“称量”义,去声证韵“昌孕切”则为“称心”“相称”义。《释文》注“如字”8例,多与“尺证反”相对,是以平声为常读音,如《左传·僖公十年》“秦伯曰:‘吕甥、郄称、冀芮,实为不从’”《释文》:“称,尺证反,又如字。”残卷所注2例,皆为“相称”义,“称孕”即《广韵》之“昌孕切”、《释文》之“尺证反”。被切字“称”读去声;切上字“称”则读平声。
13.请,

令[14](1)

公以死固,誓不遵奉。(卷46《王文宪集序》)
案:“请”字《广韵》平、上、去三读,《广韵》平声清韵“疾盈切,受也”,《慧琳音义》谓“受赐”义[13],王筠《句读》谓“请”即今俗语之“

”字[14];上声静韵“七静切”义为“请求”;去声劲韵“疾政切”义为“延请,亦朝请”,“延请”义与“倩”字通,“朝请”义与“觐”字通。《汉书·宣帝纪》:“时会朝请。”如淳曰:“春曰朝,秋曰请。”颜师古音“才姓反。”[12]《释文》无去声一读,亦未注“如字”,所注9例,多为上声或平声两读。残卷所注之“请”专指上表奏请于天子,注“请令”与《广韵》“疾政切”、《汉书》颜注“才姓反”音同,读从母去声[15];切上字之“请”则需取从母平声“疾盈切”,此为常读音。

14.拯,

等(1)

智能物,愚足全生。(卷47《三国名臣序赞》)
案:“拯”,五臣本作“极”,乃形近致讹,李善本作“拯”。《广韵·拯韵》:“拯,救也,助也。无韵切,蒸上声。”写卷“拯”字仅此一例,注“拯等”,以一等韵切三等韵,乃因拯韵无字可用,故借等韵为切下字。此切语实具“纽声反”的特点,下字只表声调。“拯等”实即《广韵》“蒸上声”也。
以上重字反切或在残卷中多次出现,或仅出现一次但因异读音义不易判断(如常读异读转变、多个又音、单音字等),故逐条考释。总体来说,这些出现重文符号的反切,所重二字的取音情况相当一致(被注字取异读音,切上字取常读音,切下字标注异读之声调)。篇幅所限,余例悉列入表1,以示本卷中重字反切的取音规则并无例外,考证从略:
表 1“重字反”皆以常读切异读表

三、切下字重

1.见,乎见(5)
[1]公瑾英达,朗心独。(卷47《三国名臣序赞》)
[2]应期绍至,不特创。(卷48《封禅文》)
[3]正阳显,觉悟黎蒸。(卷48《封禅文》)
[4]虽仲尼之因史意,亦无以加。(卷48《典引》)
[5]时至气动,乃龙渊跃。(卷48《典引》)
案:“见”字《广韵》见、匣两读,见母“古电切”义为“视也”,匣母“胡甸切”义为“露也”。《释文》注“如字”49次,多与匣母“贤遍反”相对,是以见母为常读音,如《诗·小雅·正月》“潜虽伏矣,亦孔之照”郑笺“其潜伏于渊,又不足以逃,甚照照易见”《释文》:“易见,夷豉反;下如字,又贤遍反。”残卷所注5例,皆为主动出现之“见”,即“显露”义,音“乎见”与《广韵》“胡甸切”同,其“见”字相重,乃以常读注异读,上字突出被切字读浊音(匣母),下字取其清音(见母)常读音。
2.叶,失叶(1)
会汉祖龙腾丰沛,奋迅宛。(卷48《剧秦美新》)
案:“叶”字《广韵》以、书两读,以母“与涉切”义为“枝叶”,书母“书涉切”义为“(汝州)县名。”《释文》注“叶”19次,其中18次为书母,1次注“如字,箕舌”,无“枝叶”义注例,盖为常读音不需注。此读“如字”之“叶”通作“䔾”,《礼记·曲礼下》“执箕膺擖”《释文》:“䔾,以涉反,舌也,徐音叶。”亦可证“如字”乃指以母一读。残卷此处之“叶”作地名讲,五臣“音摄”与“失叶”同,即《广韵》之“书涉切”。其被切字“叶”为异读之清音(书母),切下字之“叶”则取常读之浊音(以母)。
3.从,七从(1)
栖迟下位,聊以容。(卷47《东方朔画赞》)
案:“从”字《广韵》三读,从母平声“疾容切”义为“就也”,从母去声“疾用切”义为“随行”,清母平声“七恭切”义为“从容”。《释文》“从”字注“如字”60次,多与“才用反”相对,是以平声为常读音。“从容”为联绵词,《释文》注15次,其中13次为清母,1次为书母,并注“如字”1次,知“如字”乃指从母平声一读。残卷所注“七从”与《广韵》“七恭切”、《释文》“七容反”音同,其被切字“从”为异读之清音(清母),切下字“从”则为常读之浊音(从母)。

四、重字反切的特点与价值

(一)重字反切的特点

从以上对P.2833中重字反切的音义分析,我们推测重字反切是中古音义材料中标注多音字异读的特殊类型[16]。就残卷而言,其特点有:一、所重之字皆是多音字:被注字取异读,注音字取常读。二、重字反切利用不重之字凸显异读之处:切上字重,则强调切下字的声调;切下字重,则强调切上字的清浊。以上两条,“拯”字除外[17]。

重字反切与一般反切的异同是认识重字反切的关键,具体如下:

1.从反切结构来看,重字反切跟一般反切一样使用常用字、常读音作反切上下字,而其被切字是需要特别注音的异读,即用重字强调异读。上字重时,与被切字为双声准迭韵关系,声母、等第、开合并同,韵母也同类,下字实际承担的是声调[18];下字重时,与被注字为准双声迭韵关系,上字实际承担的是声母之清浊。

2.从注音功能来看,重字反切多与音变构词相关,变声和变调所构成的异读,皆可用重字的方式标记。这种仅凸显一个语音要素区别的反切在标注“四声别义”(切上字重)和“清浊交替”(切下字重)方面起了一般反切所不具有的突出效果,合于P.2833总体“易于诵读” 的注音倾向[19]。

3.从切语用字来看,重字反切与一般反切有承袭因素,上述上字重的诸例中有12字与《广韵》《释文》习用反切的切下字同,只是切上字换成了被切字本身,如“思吏-相吏”“被义-平义”“处与-常与”等;其切下字为多音字者,亦与《广韵》取调相同,如“丧,丧浪”“任,任禁”“请,请令”等,反映出切语用字取常读音的倾向。另外同一字同一异读的重字反切倾向于使用同一切语,其中10字出现2次以上,仅“帅”字1例,有“帅位”“帅类”“帅季”三反,用字虽未统一,其所注音实同。

4.从使用范围来看,重字反切只注异读音。常读音不注重字反切,但异读音也未必全注重字反切。残卷中常读音与异读音都有少量注一般反切的情况,常读音更多时候无音注,异读音有时也无音注。关于异读音不注重字反切的原因,我们推测有以下几种可能:当有强语境对比时,异读音多不出注,或注一般反切。以“易”字为例,如“以难知之性,协易失之情”、“处之与死匪难,理存则易(以豉)”、“故轨迹夷易(亦),易(以豉)遵也;湛恩庬鸿,易(以豉)丰也”。[20]当人名、书名等习称为异读时不注音,如夏侯胜、魏相、《易》等。此外,因残卷注音体例不严,或钞写脱讹,造成异读音失注的情况也可能存在。残卷为《文选音》钞本而非原写本,卷中既有多处衍文、乙倒,因而也有可能有脱文。

(二)认识重字反切的价值

重字反切是中古时期常见的注音方式,但随着反切结构的改变,重字反切逐渐式微。由于传世文献中留存极少[21],后人不明,多校改为一般反切。但《文选音》残卷中的重字反切所采用重文符号,可以有力地证明这种以被注字本身为切上下字的反切类型是客观存在的,其重字断非讹误;同时,从《文选音》重字反切中提炼出的规则,还能够帮助判断其他文献中对重字反切的校改是否必要。如《王三》中的“生,生更反”“从,从用反”,皆注多音异读,项跋本无此二小韵,《王三》或据他书增入。但“生”“从”作为小韵首字,可排除小韵中某字偶然与反切用字重的可能性(例如《广韵·去声》:“绔,苦故切。”这个小韵里的“苦”字与切语上字重);《王三》切上字“生”原卷作“

”、“從”原作“従”,与所校改之字形相差甚远,亦可排除形近致讹的可能性。此二字《广韵》亦收,但改成了一般反切,作“生,所敬切”“从,疾用切”,这实际上是改变了原反切的用意,取消了重字反切本身承载的凸显异读音的信息,今人却以《广韵》为正[22]。《王三》另外2例重字反切的性质则与此不同。“智,智义反”,《广韵》作“知义切”;“五,五古反”,《广韵》作“吾古切”。按“智”“五”二字《广韵》仅收一音,非重字反切典型特征,且有版本异文为证(《王一》、《王二》“知义反”同《广韵》;《切三》《王二》“吾古反”同《广韵》),可能是传抄过程中形近致讹,今人从《广韵》校改则比较合理。此为认识《文选音》重字反切的校勘学价值。

《文选音》写本中重字反切集中出现的现象,提示我们重字反切的存在可能与两个版本因素有关:一是早期写本,二是通俗读本。宋代以后重字反切几乎销声匿迹,也可能与版刻时代对文本规范化的要求相关,因为这种标记性的注音方式显然不够正式,更适合非官方的蒙学诵读。故而当重字反切偶然出现在底本有疑问的传世刻本中时,我们即使无法确定其来源,至少应该考虑包含这种反切的文本并非空穴来风,可能有别本为据。比如残卷“中”音“中仲”3次,尤刻本李善注中亦有“中仲切”1例[23],诸《文选》合注本(奎章阁本、明州本、赣州本等)之李善注中皆无此音,却在正文中夹注“中仲”,似为五臣音。考五臣本(陈八郎本、朝鲜正德本)此字未注音,盖合注时从李善注中移入正文。今北宋国子监李善注本佚,但我们推测“中仲切”当是李善本旧貌。另《释文》(老子道德经音义)中亦有“中,中仲反”1例,但今通行本《老子》无此句原文,盖与陆氏所见底本不同。此“中仲反”乃据宋元递修本,通志堂本则作“丁仲反”。两本此页之底本皆有残缺,宋元递修本更与它页字迹有别,或为递修补页。“丁”“中”皆为常见的知组上字,“中仲”与“丁仲”音同,检同页“长”字注“中丈反”,通志堂本亦作“丁丈反”。我们认为“中仲反”之“中”非涉上形讹,反而可能是递修时所据别本的表现,姑不论此底本之优劣,所存重字反切也是有来源的。此为认识《文选音》重字反切的版本学价值。
总之,P.2833《文选音》是重字反切集中出现的活化石,给我们提供了一个封闭的系统,可以穷尽式地逐条考察同一字的所注之音与未注之音,以判断重字反切的使用范围、用字习惯、注音倾向及切上下字的内部构造关系等,具有十分重要的音韵文献价值。

【更正:“拯”,音“

等”疑误,或为“之等”之讹。中古文献中“拯”注“之艿”(敦煌韵书P.2017残卷)、“之境”(慧琳《一切经音义》)、“之

”(夏竦《古文四声韵》)皆以“之”为切上字,可证。若此,则残卷中重字反切没有注单音字的例外,规则更加明晰。此蒙黄笑山、杨军老师教示,特此感谢。】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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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班固.汉书[M].颜师古,注.北京:中华书局1962:238.
[13]慧琳.一切经音义[M]//《正续一切经音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980.
[14]王筠.说文解字句读[M].北京:中华书局,1988:80.

注释:


项目基金:国家社会科学基金一般项目“敦煌经学文献综合研究”(19BZS005)

[1]作者简介:韩丹(1980—),女,河南商丘人,郑州大学文学院在读博士生,主要从事《文选》学、音韵文献研究。许建平(1963—),男,浙江慈溪人,浙江大学古籍研究所、浙江大学汉语史研究中心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敦煌学、经学研究。

[2]奎章阁本是北宋秀州本的朝鲜翻刻本。秀州本是五臣与李善两家的第一个合注本,很大程度上保存了其底本平昌孟氏本(五臣本)和天圣监本(李善本)的原貌,完全可以作为三个失传版本使用。说详傅刚《论韩国奎章阁本〈文选〉的文献价值》,《〈文选〉版本研究》,第300页,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

[3]本文《广韵》取江苏教育出版社2002年影印的南宋巾箱本(《宋本广韵》),《经典释文》取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影印的宋元递修本(后简称“释文”)。

[4]本文根据中古文献注音实际认为“如字”指某字当时的常读音,不取“本字、本义、本音”的说法。参见王月婷《“如字”考辩》,《中文学术前沿》第六辑,浙江大学出版社,2013年。

[5]另有注“音披”2次,则为通假破读,非注音。

[6]依张守节《史记正义·发字例》“如字初音”一般不注音不点发,偶然加点注,必在少数。另蒙杨军教授告知,《释文》中注音次数最多的一般不是常读音。

[7]《广韵》反切用字一般都是常读音,本文遇到切下字为多音字的,皆按《广韵》切下字取音,如“上”取漾韵,“浪”取宕韵,“禁”取沁韵,“令”取劲韵等。余皆依此,不另出注。

[8]“直之切”之“水名,出东莱”为另一义,本文不论。《释文》无至韵一读,盖因“治”之去声两读实为同一读音的两个层次,读志韵是早期读法,它跟平声呈对应关系;读至韵则是《广韵》时代之、脂韵系混并时产生的新层次。由于此读不牵涉到直之切/直志切的平去对应关系,亦不论。

[9]《文选》卷四十二魏文帝《与吴质书》“昔日游处,行则连舆,止则接席,何曾须臾相失”,同卷陈孔璋《答东阿王书》“今处此而求大功,犹绊良骥之足”,陈八郎本注“昌吕”,赣州本与之同,正德本、奎章阁本皆无此音注,李善注尤刻本亦无。关于陈八郎本独有音注是否为五臣音的问题,参见韩丹《陈八郎本〈文选〉五臣音注探源》,《扬州文化论丛》第廿二辑,广陵书社,2019年。

[10]据严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中华书局,1965年)、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中华书局,1983年)二书所收韵文。

[11]《后汉书·梁竦传》李贤注引梁竦《悼骚赋》:“乐毅奔赵兮,燕亦是丧。武安赐命兮,昭以不王。”似为汉代“丧”已韵去声之例,然“丧、王”居“香、长、强、疆”“荒、昌”之间,其为换韵抑或通押尚待斟酌。

[12]“任”下仅注“已上四字并又音壬”。四字者,妊、纴、鵀、任也。

[13]盖动词“委任”(平声)与“负任”(去声)用法接近,故需注音加以区分。如《礼记·王制》“任事然后爵之”《释文》:“任,而鸩反。”又“任官然后爵之”《释文》:“任,而金反。”或因理解不同而兼注两音,如《论语·雍也》“雍也,可使南面”何晏集解“言任诸侯治”《释文》:“任,音壬,又而鸩反。”音平声,堪任为诸侯;读去声,堪任诸侯事。

[14]“请”字写卷仅残存左下角,今依张金泉之说补之(《敦煌音义汇考》,417页)。

[15]此处李善注引《齐书》曰:“俭因人自陈,密以死请,故事不行。”李周翰注曰:“太宗,则明帝也。无以夺,谓依其所请也。”则“请”之“下见上”“上询下”义甚明,当读去声。

[16]中古反切类型可分为“双声反”“纽声反”“重字反”三种类型,重字反切作为其中一种,黄笑山、韩丹曾在2018年7月北京语言大学举办的“第四届文献语言学国际学术论坛”中宣读的《从〈文选〉音注谈中古注音数题》论文中讨论过其基本原则及构造方式等。黄笑山教授于同年10月、11月分别在上海大学、河南大学的专题讲座《中古反切结构类型和音系构拟》中对“重字反”的类型、价值及后代的湮灭情况有过进一步的讨论。

[17]“拯”字采用重字反切的主要原因,大概还是因为没有同韵字,《广韵》亦无反切,而采取直音加声调(蒸上声)的变通方式。

[18]就反切构造方式而言,切上字重的反切都属“纽声反”类型,包括六字共一纽的情况。如“帅,帅类(至,质至)”“恶,恶故(暮,铎暮)”等。

[19]徐真真《敦煌本〈文选音〉残卷研究》从被注字的难易程度等提出残卷有“重诵读”的特点(7页),我们同意其说,并认为纽声反与重字反切的大量存在也是这种倾向的突出表现。

[20]括号内为残卷所注之音。

[21]《文选》(李善注、五臣注、公孙罗注)、《经典释文》、《慧琳音义》和各韵书、字书中都可寻得一些重字反切的踪迹,但相对来说,类型比较复杂,限于篇幅,将另文讨论。

[22]对《王三》重字反切的校改,参见李荣《切韵音系》(科学出版社,1956年,8、58页)及蔡梦麒、夏能权《〈王韵〉〈广韵〉反切注音比较研究》(商务印书馆,2014年,29-33页)。

[23]《文选》卷八《上林赋》“于是酒中乐酣”李善引郭璞注曰:“中,半也。中仲切。”

注:本文发表于《敦煌研究》2020年第2期,此据作者word版,引用请以该刊为准。感谢韩丹老师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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