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悦读丨散文】陈志红《此生，都是你，真好！》
文/陈志红
【作者简介】陈志红，溧阳市竹箦中心小学。
【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
七十岁的外公认不得人了。你和他说什么，他都只是定定地看着你，露出孩子般的笑容，然后对着你说：“去问叶子，叶子知道。”
叶子是我外婆，比外公小了整整十岁。
外婆是村子里少有的几个读到中学毕业的女孩。她少女的心里种下的是一个博学多才，帅气英武的男子。即使没有驾着七彩的婚车来迎接她，也一定有让她怦然心动的遇见。
但那些外婆熟悉的小说里的情节并没有在她平凡的世界里出现，反而是泪水，比小说中的女主人都流得更多。心灵是一条小溪，每流一滴泪，那小溪就干涸一滴，直到外婆的小溪里再也找不到一点清泉。又一次心伤后，外婆抹干眼泪，对着爹娘说再也不嫁。
这样的话语让外婆的爹娘开始着急，托着东家嘱着西家，又哄又骗，想让外婆回心转意。可外婆就像村后山上那些僵硬的石头，无论见到的是谁，都冰冷着一张美丽的脸。
爹娘叹息着，却不敢有任何的勉强。
谁知道，冬去春来，紫藤花怒放的时节，外婆却将外公带了回来，一个垂着手低着眉憨厚地笑着的男子。
外婆说那天她去街市闲逛，外公就在街市的角落里编织。阳光暖暖地照在他的身上，有一圈很美的光芒。外婆走过去，对着低头编着竹篮的外公说，她要一个最精致的篮子。
那个篮子外公足足编了三个月，外婆也就坐在一旁看了三个月。她的眼神由一开始的好奇，变成欣喜，再变成喜欢。
也许是因为年龄的差距，外婆和外公在一起的日子里总是纷争不断。幸运的是，那纷争一般都是独角戏。外婆在那声嘶力竭地吼着，外公却坐在阳光里手不停掇地在编织着他的竹篮。等到外婆终于累得一屁股坐下来时，外公就会放下手中的活儿，跑到屋里，端出一杯水来，看着外婆咕噜咕噜地喝下去，脸上的笑比他身上的阳光还要温暖。
“你外公什么都好，就是跟他永远也吵不起架来。”外婆有一次跟我聊天，看似在控诉外公的这一“恶习”，可她眼里的光亮却明明写着幸福。
外婆喜欢唱歌，哪怕每天有做不完的家务活，也总能听到她一边干活一边哼唱着歌谣。我每次去外婆家都要央着她唱歌给我听，外婆就会放下手中的活儿，端一张小凳，坐在外公的对面，将我轻轻抱在膝上，然后便柔美地唱了起来。外公那时候虽然手上还在编着什么，可速度却明显地变慢，甚至于会突然地抬起脸上，朝外婆望上几眼，眼里满溢着的是幸福和满足。
不用赶着交编织任务时，外婆也会赶着外公出去逛一逛。只是外公喜欢的就只是捕鱼，他说野鱼的营养特别的好，而且鱼汤清甜，特别润喉。外婆也懒得和他理论，自己去找村里的姐妹们在山野里闲逛，采一些野菜，再各自回家做香喷喷的菜饼。没多一会，外婆的身影又会出现在外公捕鱼的池塘边，她用那甜润的嗓子大声地呼喊着外公的名字。等到外公放下鱼网跑到她面前时，她就像变戏法一样地从那随身带着的小竹篮里拿出几块菜饼，还不忘告诉外公，这是因为菜饼做多了，孩子们吃不完，丢掉了太浪费。
外公总是不语，笑盈盈地接过，也不说一声感谢，又开始一网网地撒下他的希望，只是每一网都似乎比前一网更用力。很多年后，山上的野菜越来越难找，外婆的菜饼也很少再做的时候，外公总是无限怀念地对我说：“好想吃你外婆亲手做的野菜饼啊，那味道真的比什么大酒店的糕点都好吃。”
那时候，站在一旁的外婆就吃吃地笑，温暖的阳光抚摸着她，照亮了她眼里少女般的欣喜。
我渐渐长大，外公也慢慢地老了。可是外婆，却好像永远停留在五十岁的光阴里，怎么也看不出苍老的痕迹。外公就经常担心地对外婆说：“要是我先走了，你可怎么办噢，要不，再去找一个伴吧。”外婆不说话，呸的一声朝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又抬起眼瞪外公一下，她的眼眶却已经一片深红。
外公总担心着外婆照顾不好她自己，总是拼命地编织，想换更多的钱。以防自己离去时，外婆的生活依然可以富余美好。直到有一天，他坐在那里编着一只小竹凳，突然从椅子上摔下来，再醒来时，却只认得外婆，只知道不停地对来看望他的人说：“去问叶子，叶子知道。”
外婆就忙不迭地跑过来，牵着外公的手，坐到阳光下，轻轻地拍着，一遍又一遍地对他说：“我知道，我知道。”
生病后的外公脾气变得很古怪，他不喜欢别人靠近他。哪怕是妈妈和我，也会被他赶到一米之外，唯一能走进外公的只有外婆。当外婆出现在外公面前时，外公的眼里就亮得像得了奖赏的孩子，挥舞着手，不停地喊着：“叶子，叶子。”外婆便会加快脚步，牵起他的手，嘴里怪嗔着，另一只手却开始帮着外公整理纷乱的衣服。
“我要叶子，叶子知道。”外公说得最多的话就是这两句。
的确，外公的药放在哪里，只有外婆最清楚；外公每天几点吃什么药，也只有外婆才分得最清；外公伸一个懒腰，外婆就知道要扶着外公去休息；外公哼嗯一声，外婆就知道外公想要去晒太阳。外公用手指着桌上的鱼，外婆就会拣起一块来，小心地将鱼刺剔除，再放在外公的嘴里，瞧着他咽下去后才开始动她自己的筷子……
我有时候看着相依的这对老人就会入了神，他们静静地牵着彼此的手，笑意在彼此的眼里荡漾，仿佛世上的一切都成了他们幸福的背景。
外公走的那天，意识似乎特别地清醒。他拉着外婆的手，微微地笑。外婆也笑，一边笑着，一边为他哼唱许久不唱的歌。等到外公终于在外婆的歌声里睡着时，外婆竟不顾妈妈的阻拦，非得挎着那只小竹篮要去村前的小山上找野菜。
“你爸他一直都想再吃一块我做的野菜饼，我知道，我知道。”外婆哽咽着，她的泪水滴在那早已磨得没有光泽的竹篮上。多年前的那个春日里，为了让这个竹篮能配得上外婆的少女情结，外公用了三个月的时间来雕刻它，直到手指磨出的血痕，渗透在那竹子的纤维里。
外公终于没能吃到外婆亲手做好的野菜饼，他只来得及握紧外婆的手，翕动的嘴唇似乎想说些什么，可是却发不出任何的声音。外婆抱着他的头，却在那里不停地点头，不停地说：“我知道，我知道。”
我们都知道，外公最后想说的那句话：“此生，都是你，真好。”
（图片来自于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