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道为核心的道家修持思想内涵
1.“道”的理论升华
道教理论的核心骨架是中国传统文化中的道。在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全面阐述道的深刻含义、并将道升华为古典哲学最高范畴的是老子。
“道”是老子哲学中最重要的范畴,《说文》:“道,所行道也……一达谓之道。”据此,则道的本义是路,“一达谓之道”,张岱年先生释为“具有一定方向的路叫作道”(60)。
从古代文献使用此字的情形来看,许慎的说法是正确的。“道”字除了有路的本义以外,老子以前古文献中也还有一些引申的意义:
(1)通“导”。如《尚书·禹贡》“九河既道”“涫潜既道”中之“道”皆通“导”,作“疏导”讲。
(2)“说”。如《诗经·鄘风·墙有茨》“中苒之言,不可道也。所可道也,言之丑也”。“道”,即“说”之义。
(3)“法则”或“准则”。如《尚书·洪范》“无偏无颇,遵王之义。无有作好,遵工之道。无有作恶,遵王之路。无偏无党,王道荡荡。无党无偏,王道平平。无反无侧,王道正直”中之诸“道”字,即是此义。《左传》《国语》中所见“道”字大部分都是在这种意义上使用的。
在以上三种引申的意义中,以第三种即“法则”“准则”的意义最为重要。这种意义上的道与天和人等构成了“天道”及“人道”的概念,其中天道一般指日月星辰等运行的法则或轨道(有时也就是天命或天意的同义词),人道指人事活动所应遵循的准则。
关于老子哲学的基本问题,过去有学者曾认为是“弱小的社会力量如何以柔克刚的问题”(61),柔能克刚、弱能胜强的确是老子学说的一个重要内容,但却不是老子的主要用意所在。在老子看来,柔弱之所以可贵,因为它是“生之徒”,是生命的象征;而刚强之所以被老子所否定,因为它是“死之徒”,是死亡的代表。从这来看老子哲学的基本问题,我们认为,并不是弱小的社会力量如何以柔克刚的问题,而是如何能够达至长久的问题(62)。
2.本原之道
就《老子》书中“道”字的用法来看,“道”首先是一个本原范畴,它是先天地而存在的天地万物的母亲,而老子之前的人们则从未把“道”和“本原”联系在一起。
至于老子为什么要把道和本原联系起来,我们前面曾有所说明,认为是确立道作为人事法则的权威地位。作为人要效法的对象,道和春秋时期的天道概念联系密切,很多学者都曾指出这一点,如张岱年先生说:“道的观念是从天道转化而来的。”(63)任继愈先生也说:“老子哲学的基本观念——道——是从'天道’发展来的。”(64)一般说来,天道指的是一个运动的过程或趋向。如《左传·庄公四年》记楚夫人邓曼语:“盈而荡,天之道也。”《左传·哀公十一年》记子胥云:“盈必毁,天之道也。”可能都是对月亮盈亏等现象的概括,其中即包含着过程(由盈而荡或毁)的因素在内。天道由过程而表现出轨道及法则,再变为人事活动的准则。老子的道作为本原,与天道概念虽有着质的区别,但在这方面,它们的联系仍十分明显。
从《老子》一书来看,老子也仍然是从过程的方面来理解道,认为道的自身即表现为一个处在运动过程中的东西,道的运动过程表现出一种法则,这就是“反”和“弱”等(“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而它们也就构成了人事的准则(65)。
3.永恒之道
细研《道德经》不难发现,老子所说的道包涵超越、无限、永恒之意。他说:“道乃久。”即得道才能长久。《老子》第一章中说:“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其中的“常”字,马王堆帛书本作“恒”,即“恒常”“永久”之义。《韩非·解老篇》云:“夫物之一存一亡,乍死乍生,初盛而后衮者,不可谓常。唯夫与天地之刦判也俱生,至天地之治散也不死不衰者谓常。”即作此解。老子这里把“常”和“道”连在一起讲,突出了“道”的根本属性即是“永久”“恒常”,在第一章以后的八十章中,有很大部分章节都是从正面或反面来揭示“长久”这一主题的。《老子》使用了大量用来表示“长久”意义的词,如“久”“长生久视”“寿”“不殆”“不死”。由此我们也可了解“常”在老子思想中的重要地位,后来道教即将恒常思想结合神仙学说,作为道教修持的理论依据。
追求长久之成为老子哲学的基本问题,当然是与春秋末期的社会情形分不开的。此时,由周初所确立的封建制度已经趋于崩溃,一方面,自平王东迁以后,随着王室衰微,天子已无力号令诸侯,于是,一些大的诸侯国便打着“尊王”的旗号来争夺霸权,春秋五霸的出现即是此种情形之反应;另一方面,各诸侯国内部陪臣、卿大夫的势力也空前膨胀,严重威胁到侯王自身的地位与安全。据司马迁统计,春秋二百四十二年间,弑君三十六,灭国五十二,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胜数(66)。
老子对社会和自然界中的对立及转化有深刻体会,但是,他并不像史墨那样满足于“无常即常”的消极表述,并最后求助于德治主义传统,他要寻求真“常”之物。他清楚地意识到德治主义的危害,因而对作为德治主义的仁、义、礼等观念进行了猛烈地抨击,同时,也就必然要对构成此种德治主义基础的“天命靡常”的观念加以否定。因而,对“常”的追求无论从政治上,还是从理论上,都成了那个时代对老子的必然要求,构成了老子哲学的基本问题。
老子首先设定(发现)了一个长久之物——常道。道之所以能长生久视,是因为它具有某些性质;这个长久之道产生了万物,是万物的母亲;而万物则可以通过效法道,来达致长久。
这是老子的一大贡献。老子“常道”之“常”具有两种意义:一是“恒常”“永恒”义,二是“归根复命”(即“反”)义。它们分别标示出道的永恒存在性和循环运动性。道的这两种性质之间的关系是一种相辅相成的关系。如同“周行而不殆”一语所显示的,道之所以能永恒存在(“不殆”),正是因为它处在不断的循环运动(“周行”)之中。由于循环运动,道便把对立的双方统一于自身之中,这样,对立面之间的互相转化就是一物内部的运动,而不会导致此物本身的消失。这里,我们可以把道和一般的具体事物作一个比较。如韩非子所说,具体的事物都是有定理的,某物是方就不是圆,是短就不是长,其中并不包含有对立和变化,或者说,对立和变化是外在于它的。这样,当它由方变为圆,由短变为长时,它也就不成其为某物了。因而,有定理的具体事物就有存亡,有死生,有盛衰,就不会“永恒”。但是,常道则不同,常道无定理,非在于常,它既不是方的、短的,也不是圆的、长的,却把它们都包含在自身之内,作为自己的环节。由方到圆、由短到长的变化,都是包含于自身之中,并不导致它有存亡、死生或盛衰的变化,因而就能达到“永恒”。
与此相关的,就是“常道”不可道的问题,也应该和道的运动变化的特点联系起来加以考虑(67)。具体的、特殊的事物,有定理,是方就可以叫它方,是圆就可以叫它圆,所以可道可名。但是,道则不一样,它处于运动变化之中,没有一个定理,说它是方的,它一会儿又成为圆的;说它是短的,它一会儿又成为长的,因此,道就不可以用方、圆或者短、长等来称呼,而只能给它一个勉强的描述。如刚刚说它是“大”,便又要说“逝”“远”,说“反”了。
道具有永恒存在和循环运动两种性质。这两种性质,如果合而言之,就可以说道是处在永恒的循环运动之中。一般来说,一个循环运动的过程应包括三个主要环节:初、中、终。这三个环节之间的关系,用龚自珍的话来说,就是“初异中,中异终,而终不异初”(68)。也就是说,运动的初始状态和中间状态是不同的,中间状态和终端状态也是不同的,但是,运动的初始状态和终端状态却是相同的。这样,循环运动中所包含的三个主要环节实际上只表现出两种存在状态,即初和终为一种状态,而中为另一种状态。
处在循环运动之中的道所表现出的两种存在状态:
一是无名和有名。无名(始)和有名(母)都是就道而言,是道自身所具有的两种性质。它们之间的关系,一方面是有名产于无名,另一方面,是有名向无名的复归。由无名而有名复而无名,这正构成了道自身的循环运动。
二是常无欲和常有欲。老子主张无欲,反对有欲。而且,在观物、观道时,要求无欲、虚静。但这只是对有欲之人所提出的要求,要求损有欲以至于无欲。就道体而言,它包含对立的方面于其中。一方面它表现为无欲,另一方面它又表现为有欲,并通过有欲向无欲的复归给人生指示出一条道路。道之所以要包含“有名”、“常有欲”等问题,首先,道通过“无名—有名—无名”或“常无欲—常有欲—常无欲”向人生显示出一个法则,使有名、有欲的人向无名、无欲复归;其次,有名和常有欲都是关联着万物而言的,有名是万物之母,常有欲也是为了显示道之拥有万物的一面。道中有的一面之意义所在:它乃是生万物的,如同“天下万物生于有”一语所显示的。“无名”“常无欲”在老子思想里和静联系在一起,它并不能直接生化出万物,只有有名,常有欲幸具有这种功能。因而,老子要以道作为万物本原的话,就必须在道中设置有的一面。
三是无物(惚)和有物(恍)。老子讲无名、有名,常无欲、常有欲,然道之所以如此,乃是由于无物、有物:“视之不见名曰微,听之不闻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夷。此三者不可致诘,故混而为一。一者,其上不徽,其下不昧。绳绳兮不可名,复归于无物。是谓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是谓惚恍。迎之不见其首,随之不见其后。”
道运动的起点也就是终点,因而是循环的:这个既是起点又是终点的东西是无物,或者也可以称为一。而值得注意的,这种无物的状态又被称为“象”或者“惚恍”:
“孔德之容,惟道是从。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自“道之为物”以下诸句,是对道运动过程的形容。我们可勾画出道体运动的全过程,即初始状态是无物,中间状态是有物,而终端状态又是无物。这与我们前面所讲无名和有名、常无欲和常有欲的关系是一致的。
四是有、无与道。“无名”和“有名”“无物”和“有物”“常无欲”和“常有欲”分别是从不同角度描述道所包含的两种存在状态。老子已把无名和有名简称为无和有,毕竟无和有两个范畴在中国哲学范畴史上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而这毕竟也是从《老子》开始的。事实上,《老子》中言有无之关系等与其言无名有名、无物有物、常无欲常有欲等是一致的,因而我们确实也可以把它们简化为有和无。道尽管包括有和无两个方面,尽管有无相生似乎表示出二者间辩证的关系,但是,老子更重视无这方面的作用,如同第十一章“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所表明的那样。老子把无(无名、常无欲、无物)设定为道的起点和终点,认为它是根,是命,而“有”则注定要回到这里来。但是“有”也毕竟是不可或缺的。没有“有”那么“无”就成为一个死无,一个没有生命、没有运动的定无。正是通过有无之运动、有无这两种存在状态的互相转化,道才为天下万物的不死的根源,成为人和万物效法的榜样。有无统一应该从循环运动的过程来理解,如同“有无相生”一语所显示的那样。其间有实践的流逝,有状态的变化,而不仅仅是概念间的抽象关系(69)。
《道德经》中透露了“致虚极、守静笃”“守中”“专气致柔”等认识道的特殊方法。老子没有直接地、详细地交代这些方法,但是他本人是掌握了这些方法的,并且“勤而行之”,实践有素,能够察知“谷神不死”“玄牝之门”“天地之根”……达到了一种高深的境界。道所包含的这些核心的、玄奥的、深刻的内涵,使得后世的道教创始人选择了老子之道,并大笔书写在自己的旗帜上,所谓新的宗教的志。(徐兆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