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山:沉寂太久的盛唐诗人,为何成为“墙内开花墙外香”的典型
寒山:名在千年后,随缘万事了
中国历史上的经典对话当然有很多很多,如《三国演义》中的青梅煮酒论英雄中“今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如韩世忠责问为何要害岳飞时,秦桧的那句“莫须有”等等,但还有一句亦可列入其中,这便是寒山与拾得的对话。
当寒山问:“世间有人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如何处置乎?”拾得答道:“只是忍他、让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几年,你且看他。”
这段话很多人都是知道的,其中极具人生哲理和智慧,对话中蕴含着佛家忍让和与世无争的核心理念,颇有些“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的韵味,绝对能称得上经典了。
寒山和拾得被尊称为“和合二仙”,在民间是有着广泛的影响,特别是在年画中也是常见的传统题材,且多以童子面目出现,不过,这些“并蒂莲花”“百年合好”及“五福临门”一类的吉祥语境,只能说是借着这二人的形象来表达美好的愿望而已,同历史上的真实是没太多关联的。
寒山是诗人,也是和尚,合二为一便唤作诗僧,但他在唐代诗人中的声名并不响亮,在唐代诗人排名中,不要说那些顶级诗人了,即使所谓的72贤中也不见其踪影,与同是诗僧的皎然、贯休相比,声名便不在一个层次上,当然,离曾经也是和尚的贾岛就相差更远了。
他的生平无论正史还是野史都没有记载,只有一些零散的点滴传闻故事,连他叫个甚名字及籍贯、生卒时间也不知道,但从他留下来的数百首诗中,却也能大致勾勒出一个粗线条的轮廓。
有人考证寒山为隋皇室后裔杨瓒之子,本名叫作杨温,这个就复杂了,听着也便是了,毕竟没有一手证据支撑,他应该是盛唐开元时人,他活的时间很长,有百余年,因为他有诗说自己是“老病残年百有余,面黄头白好山居”,而现在主流说法是他活了103岁,这不仅在平均寿命很短的古代,即使是今天,也属顶级的长寿之人了。
他幼年是在长安生活,家境很好,甚至可以说是如“五陵少年”一类的人物,活得很是潇洒,因为他有诗自述云:“寻思少年日,游猎向平陵,联翩骑白马,喝兔放苍鹰”,如果不是官二代或富二代是达不到这个水平的。
三十岁前,他不仅“学文兼学武”,还“尝游千万里”,赏山玩水,炼丹寻仙,似乎对道家很感兴趣,从他早期的诗作中可以看出,他早就有隐逸之心,于功名并不是太上心。
不知是大势所趋,还是身负家庭所望,他去参加了科举,而且是参加了多次,但是,屡屡是铩羽而归,久考不中, “文不尝”、“武不勋”,最终仍然是一个白衣之人。
他久考不中原因,据说是因为长相丑陋,这在那注重仪表的年代,算是硬伤了,从后人的画像来看,他长得是有些古怪,只是不知道真相如何,能有几分可信度,不过,相貌不达标应该是确定的。
于是,心灰意冷的他选择了去天台山剃度出家,“其山深邃,当暑有雪,亦名寒岩。因自号寒山子”,在佛的世界中寻求安慰,虽生活艰辛,却也乐在其中,自言是“自从出家后,渐得养生趣”,这同他以前所怀的隐逸情结倒是很契合的。
但隐逸和隐士还是小有区别的,对原来心高气傲的他来说,先有声名而后归隐应该是他所愿;而人生不如意的隐居毕竟是有些小遗憾的,这哀莫大于心死般的避世,想必他心中还是会时常隐隐地作痛。
黄庭坚《寒山子庞居士诗帖》
一住寒山万事休,更无杂念挂心头。
闲于石壁题诗句,任运还同不系舟。
在他的诗作中,寒山这个词是经常地运用的意象,他也以此为名,成为当地有名的“怪僧”,他一面是研究佛家经典,修身修行,另一方面却又放诞不羁,行为怪异,所以他很不合群,除了一个拾得外,他也没有什么朋友,大家都不待见他。
书载其“其布襦零落,面貌枯瘁,以桦皮为冠,曳大木屐。或发辞气,宛有所归, 归于佛理。”很是怪异,说他是苦行僧吧,不是,因为他时常望空狂言;说他是狂放的和尚吧,不像,他吃着残羹剩饭还苦研佛理,这简直就是一个让人看不懂的“疯和尚”。
但他很爱写诗,而正是这诗名给他带来了极大的名声,他的诗与当时的风尚格格不入,浅显明白却又深含至理,让人在这直白中感受到作者内心的所思所想,而对眼前的景致亦有着身临其境和感同身受的妙处。
杳杳寒山道,落落冷涧滨;
啾啾常有鸟,寂寂更无人;
淅淅风吹面,纷纷雪积身;
朝朝不见日,岁岁不知春。
寒山的诗在国内普及率极低,在非专业书籍中,这是我唯一能见到的诗作,也算是他的代表作了吧,这意象就不用多说了,这叠字的运用,怕是少有人能企及,读来那瞬间的寒气但将读者包裹,纯粹就是一幅《风雪山行图》,而其中情景的变幻又让人回味无穷。
从他写诗的方式看,并不是为了诗名而写,因为他写诗很随意,兴致所至,随写随丢,并不放在心上,想必所失者甚多,如今流传下来的如果十之有一,算也是万幸了。
据《太平广记》中记载,他是:“每得一篇一句,辄题于树间石上。有好事者随而录之,凡三百余首。多述山林幽隐之兴,或讥讽时态,能警励流俗。”
他的名声在佛家子弟中是很有市场的,粉丝应该不少,除了老朋友拾得和丰干外,还有一个叫道翘的和尚也是他的崇拜者,从这有些怪异的名字看,怕也是个奇人,他就四处寻找寒山在各处随心留下的诗作,林间石板缀叶,村墅人家屋壁,竟也收集到三百余首。
之所以说他只在佛门弟子中声名响亮,因为无论在当时还是后世,他的诗并不受人追捧,与其同时代的,不说如李白和杜甫,即使韩愈及贾岛等人,都被后世奉为宗师,而寒山的诗却因太直白浅显,同主流是相左的。
他可以说是唐代诗人中少有的几位写“白话诗”的诗人之一,说起这“白话诗”,白居易当是首屈一指的大哥大,诗以“老妪能懂”的浅白之句寄托讽喻之意,并取得怵目惊心的艺术效果,而寒山的诗也是如此。
有人笑我诗,我诗合典雅。
不烦郑氏笺,岂用毛公解。
这是寒山对自己诗作的评价,“若能会我诗,真是如来母”,意思就是,我的诗虽然看似浅白,但你等未必能真正识得其中的真意,所以,他对自己的诗也很是自负。
作为一位久居山间的诗僧,他的诗与白居易的“一吟悲一事”的叙事诗是完全不同的,他并不以勾勒鲜明生动的人物形象见长,而大多是借着周遭的景物,来吟咏自己的心境和另类的人生感悟,以白话的形式揭示了生活的本真以及佛家的禅理诣趣。
重岩我卜居,鸟道绝人迹。
庭际何所有,白云抱幽石。
他是唐代诗人中以诗来写禅理最多之人,上面这首诗无论从哪个角度论,应该都是此类诗中的精品之作,他的诗有着较为典型的乐府民歌的风尚,其特征为通俗易懂,机趣昂然,亦可作为佛家的警世之言。
但可惜的是,世人皆知“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却无人识得寒山这有着异曲同工之妙的诗,却倒也很是奇怪。
后人也有不少人推崇他的诗,赞其诗为“如空谷传声,乾坤间一段真韵天籁也”,并将其诗尊“寒山体”,朱熹就曾想出版他的诗集,王安石也曾写有《拟寒山拾得二十首》,但是,也没有成气候,近现代即使有胡适这样的国学大师为他站台,可也总是不温不火,没甚太大的影响。
说食终不饱,说衣不免寒;
饱吃须是饭,著衣方免寒;
不解审思量,只道求佛难;
回心即是佛,莫向外头看。
这类的诗寒山写有很多,从艺术角度而言,实在是读不出什么美感,将其归类于“偈语”可能更合适,如那“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一般,讲究的是佛理和禅趣,如我等凡夫俗子,怕是不在一个频道上对话的。
“墙内开花墙外香”,寒山在唐代诗人中是属于“边缘式人物”,他的诗亦是“非主流”的异音,虽然在国内一直几近寂寞无闻,但在日本却有着非常崇高的地位。
他是日本公认的禅宗的大诗人,其地位在日本几百年来都稳居第一,也有大量日本历代文士画的“寒山像”传世,是日本人物画像的主要题材之一。
他的诗集在日本广为流传,已不知再版过多少次了,其中有一本诗集中记有数十位诗人的诗,他自然是名列第一,共选有24首诗,而李白和杜甫则各只一首,名列倒数第二和倒数第六。
这个也不奇怪,中国传统诗歌中的很多特有元素,那些外国人是无法欣赏的,更不用说其中的用典了,而寒山的“白话诗”在理解上毫无障碍,再加上那浓浓禅意,与日本的文化环境相契合,所以,寒山在日本的地位便远超其他中国的诗界大神了。
更为诡异的是,寒山的诗自上世纪五十年代传播到美国,迅速受到追捧,并且风靡欧洲,被当时嬉皮士们奉为鼻祖,成为“垮掉一代”心目中的偶像,这可能与寒山本人随性洒脱,言语无度的生活经历,以及同政府不合作的态度密切相关,这也算是一种文化契合吧。
不过现在很多文章对寒山在美国崇尚地位也有无限拔高之嫌,甚至说他被视为这类人的“精神领袖”,这个就有点过了,只是那帮人从寒山不受社会约束,不顾及众口悠悠,只遵从内心放纵的心境受到了一定的启发而已。
个人觉得,有很大影响是不错的,但如果细细分析的话,当时美国青年受日本“徘圣”松尾芭蕉的影响应该超出寒山,只是国人有意无意地视而不见罢了。
但反过来说,松尾芭蕉生活的年代已是中国的明末清初,而寒山作为在对日本影响最大的中国唐代诗人,他在日本诗界的地位及对政治、社会、宗教等诸领域所产生的影响可以想见,所以,也可以认为寒山诗是日本俳句或短歌之滥觞。
茅栋野人居,门前车马疏;
林幽偏聚鸟,谿阔本藏鱼;
山果携儿摘,皋田共妇锄;
家中何所有,惟有一床书。
这是寒山诗作中少有的一首描绘美好生活的诗,渔耕樵读,山光水色,溪清草绿,宁静安详,何等地惬意,但这同他现实生活有着很大的距离,应该是他理想中的农家生活景象,可见,他还是一位有诗有远方之人。
寒山作为一代诗僧其实还是有很多可商榷之处的,他的面目很模糊,甚至说不清楚他到底是和尚还是道士,他从来也没有正式进入哪所寺庙剃度,而他的诗歌最早传播者是道士,唐人的志怪小说就把他编作成仙的道士下凡,他的画像是一头蓬蓬的乱发也可说明一二,但是到了宋代便铁定的认为他是僧人而一直延续至今,不过我更愿意相信他是一位隐士。
无论在诗歌的表达和人生境遇上,寒山都同主流意识相悖,可以说是一位不食人间烟火的传奇人物,他也有被官家赏识之时,如雍正皇帝在御选他的诗集时,就称他为“妙觉普度和圣寒山大士”。
这又是“圣”又是“大士”的,可见地位之高,而在普通民众心中,则更意愿将其定位于文殊菩萨的化身,从宋以后便有此一说,至于出处何来,原因为何,我于佛理不甚了了,就不敢胡乱猜测了。
“我也曾金马玉堂 我也曾瓦灶绳床。你笑我名门落魄,一腔惆怅,怎知我看透了天上人间,事态炎凉。”我觉得这首《曹雪芹》中的主题歌是对寒山最好的诠释,也是理解寒山诗作的基础,只有了解了他的身世和生活轨迹,才能真正读懂他的诗。
诗僧寒山不出名,但那寒山寺却是闻名遐迩,张继的“夜半钟声到客船”,使得一个原本名叫妙利普明塔院的极普通小寺,成为姑苏城的名片,虽然此寒山非彼寒山。
晚清时期的寒山寺
这是一种愿望,人们也愿意相信寒山寺同诗僧寒山是有缘的,于是就有了因为拾得去妙利普明塔院当了住持,寒山也随之而来,最后是客死于此的传说。
这个小寺何时更名为寒山寺,据说是在玄宗年间,以寒山的诗名是不可能以他的名字来命名这个寺院的,所以,我更愿意相信,是张继的那首诗让这个寺院出了名,也有了一个新的名字,因为张继所谓的寒山,可以指那个季节中所有的山。
但冥冥之中我又总感觉,寒山与寒山寺有着必然的联系,每当我想起寒山寺的天空上那淡淡的月光时,总会看见诗僧寒山伴着那空灵悠远,悲悯祥和的钟声在月下独行的身影,于是,梵音入耳,一段惆怅和诗意便在心中铺展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