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想回去,回到大海 | 朱朝敏

七岁那年的夏天,我见到了贝壳和海螺。

回到大海

文·朱朝敏

我们想回去,

回到大海,

大海孤独的走廊,狂热之夜的大厅,

悲伤爆发,沉入死亡的大海,

如小熊座飞旋的星辰。

——罗伯特·博莱

1.回到大海

相对于内陆中西部,大海是遥远的。但它大百科全书式的气质,长于人类文明的历史和对等于星空的浩瀚传说,远在天边的大海,随时就扑来了它洁白的浪花,在我们身上播洒信息。它清凉晶莹的水珠,它略带腥咸的气味,它残缺不全又随心所欲的扑倒姿势……

与它谋面之前,我们与大海早已完成了远距离的拥抱。甚至,生命的记忆刚刚启动时——“在海的远处,水是那么蓝,像最美丽的矢车菊花瓣,同时又是那么清,像最明亮的玻璃。然而它又是那么深,深得任何锚链都达不到底。要想从海底到水面,必须有许多教堂尖塔,一个接一个地联起来才成,海底的人们就住在这下面”——绝大多数时候,大海从白纸黑字的经典童话中走了出来。有时候,一方偌大的水域呈现江河湖海的样子时,水滴竟会抽身而出,撞击一个个打量它们的小肉身。大海出现在意念中,几乎注定。于是,大海在记忆这块硬盘上四溅碎花,给予生命童真的虚幻感。

是的,虚幻感。

童年开启的生命虚幻感,很大程度来源于远方海水的启迪。从而,想像注入我们肉身,渗透并与之交融。但生命伊始,一切尚在开端季,一切尚无意识,恰好的“一切”,想像跻身于血肉中,参与一具肉身的缓慢成长,以巨大的隐秘力量把守记忆闸门,看护它修复它固存它。此际,记忆源头形成,记忆河流亦开始流淌蔓延。童年站稳了生命的脚跟,隐秘地刻画心灵波线图,绘录心理线条,思维纹路天网似地纵横交织。

勒个……你看过大海吗?

多年前,村庄里的一个怪人遇到我们小孩子,弯下他湿淋淋的身子。他刚从我们村最大的深潭游泳上来吧,雨人一般,正撮着嘴巴吐气。他抖落一身的水滴,接着,递来白发若雪的脑袋,雪白刺眼,越发衬托他的尖嘴猴腮脸。他叫什么名字?我忘记了,村里人截取他的口头禅称呼他“勒个”,类似如今的网语。我们喊他“勒个”,语调上扬,语气无限延长,延长出被舌头压下的笑声。这笑声的意思……他是奇怪的,然而,我们顶多笑笑,既是善意的嘲讽,又有宽容的接受,还有淡淡的否定。总之,“勒个”出现时,湿淋淋地,一幅气喘吁吁的模样。他的出现,代表奇葩盛开,我们司空见惯。然而,那张猴脸上,有光亮,他略微发红的发肿的眼睛闪烁奇异的亮光,霎时点燃我们的眼神。我们读懂了一个词语:期待。这没有用,他浓重的口臭和水腥味,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落魄味道,太招人嫌了。我们瞬间熄灭了他的期待,用手捂住鼻子,然后逃之夭夭。

勒个……大海啊……你们终会看见的……怪人的叹息抓钉似地抓住我思维。以至于,白天某个当儿或者夜晚的梦中,脑袋不免回放。回放的那两句话犹如在水面鼓起的水泡,刚冒出旋即消失。再次遇到怪人“勒个”,水泡又冒出来,仿佛那怪人的本事就是生产那俩水泡。“勒个”吸取了教训,不,他有了自知之明,看见我,远远站住,右手轻放于嘴唇。勒个……你看过大海吗?噢,你太小,还没机会去看,但是你肯定会见到大海的。

他的语气轻而笃定。我没有跑掉,仰起满脸迷惑的脸庞,问为什么。

我就是从大海来的,我的亲人也在大海,我当然还要回到大海去。

我愣怔,完全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在回答他自己,而非我的询问。换句话说,他把“自己”推而广之到我们所有的人。

你常常在水塘里游泳,为什么?

去见我的亲人啊,我三个女儿,还有我老婆,我们一起在大海游泳,他们却游走了。“勒个”的脸色灰暗,声音疲软下来。

游走?到哪里去了?

到——哦,就在水底里,为了见到他们,我只有常常在水里游啊游……

我掉头跑掉。这个疯子,不晓得来自哪里,阳春三月时的某天在我们村住了下来,住在靠近水潭边轧棉花的破仓库里。只要天气好,每天在水潭里游啊游,上岸了,逮着机会就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谁晓得他还会来什么举动。

我只有跑掉,跑了一阵后,又驻脚后望。心里莫名涌出一阵强烈的伤感,“勒个”的经历当然是谜,可至少我清楚了,大海给他带来了希冀,却是建立在一种悲剧上。

勒个……大海啊……你们终会看见的……

正如他的到来,异乡人“勒个”突然出现在我们村庄,不定时地盛开他的奇葩,点缀乡村枯燥的日常生活,而后又突然消失了,“奇葩”从我们身边秘密地撤退。但他的口头禅犹如风铃,在风中脆响延拓,唤醒小孩子混沌的心灵,植入混合了悲伤、希冀和温暖的记忆。一个居住在江水四围的孤岛上的四五岁女孩子却无意间被启迪,关于大海。

2.到灯塔去

七岁那年的夏天,我见到了贝壳和海螺。

是村书记的弟弟从海南回家度假捎带的礼物。他是海军,常年驻守在海南,现在准备转业,所以有机会带着家人回老家住上一段时间。军人的妻子穿着鲜艳的长裙,长发垂肩,手腕挂垂着五彩贝壳手链,走路舞蹈一般,风被她摇曳出浪漫多情。那个名叫琼莺的少女也是,亚麻色的肌肤,中等个子,洁白贝壳串成的项链挂出她细长的脖子,但那海蓝色的海军裙在风中旗帜似地招展。直击人心的魅力下,我傻子一般,用目光久久追随。那份魅力,除了她母亲的浪漫,更多的是高冷,高冷的气味不断充盈,搭建一座虚拟的高台,她是高台上唯一的主角。

海洋的气息冲鼻入肺,我耳畔不时地响起“勒个”的口头禅。

还不够。清晨或黄昏,或者某个寂静的时刻,螺号声呜呜嘟嘟地吹响,穿透我们村庄的大小水塘和婆娑大树。风幽树静,螺号的粗粝沉淀下去,只有绵延的婉转缠绕我们耳际。鸟鸣声,狗吠声,鸡叫声,偶尔穿插其间,螺号声还在沉淀,沉落到泥土里,沉淀出底座,夯实在村庄的夏日。而底座上,歌声烟丝般缭绕徘徊……海风你轻轻地吹,海浪你轻轻地摇……一丝淡淡的怅惘悄然升起,随后,我听见,一个声音在心中坚定地回复:大海啊,我终会看见的。

蓝色的、摇曳的、壮阔无边的、它有召唤的秘笈,还有拥抱的胸膛——最最重要的,它总在顾念,不是顾念所见的,而是顾念不曾见到的东西。因为,相对于一个正在抽芽成长的肉身,所见的不过暂时,所不见的已在路上,等待与我重逢。

高二时,一个名叫碧波的男同学,从外地省城转学到长江边的一所高中,我们成为同座。他讲一口京腔,鼻音浓厚,但青春期的鼻音硬是给他的朗诵增添了迷人的魅力。早读课,他在座位上,声情并茂地朗读普希金的《致大海》,标题和作者刚刚出口,他站了起来,左手拿书本,右手在胸前划出小弧线。

再见吧,自由的原素!

最后一次了,在我眼前

你的蓝色的浪头翻滚起伏,

你的骄傲的美闪烁壮观……

全班安静下来,碧波同学抑扬顿挫的诵读几乎统帅我们的眼神和呼吸。我悄悄接过他左手中的书本,保证了那份表演百分之百地趋向完美。那是怎样的画面啊,它一度定格我的脑海,分解某些寂静时刻,然后咔擦一下弄疼我的脑神经。那时,我刚完整无误地写出“一语成谶”这个成语,他却……他把长江错认为大海了。,不,应该说,他把长江当成了意念中的大海。六月,天气已经热起来了,中午午休,碧波同学叫上几个男生偷偷跑出校门,直奔长江边。

他们去看大海了。

或许是他的错觉吧,碧波同学把他自己留在了意念中的大海,完成了最古老的拥抱。他是什么时候下水的?又是什么时候消失的?不可知。没有谁看见。另外的男同学赤脚嬉闹着走进江水,其中一个回头喊他:快下水啊,碧波。据那位男同学说,此际,碧波同学眼睛微闭,正踮起脚尖,伸长了双臂,朝长江做出了拥抱状。这样的姿态,放到今天来说,就是作秀了,但那时,我们不明白“秀”,何况这动作来自大城市的碧波同学,何况这是他留给世人最后的镜像。“作”一说,未免不敬了。我听见这些流传在同学层面的陈述,足足呆了三分钟,脑海里尽是他朗诵《致大海》的模样,甚至,我把那种下意识的播放移到了晚上,将两个画面重叠。于是,我清楚地看见了那个镜像。长江边,碧波同学高声朗诵《致大海》,他的尽情和鼻音浓厚的京腔感动了万千水滴。那来自大海的水滴,被他召唤,一时,碧波万顷的江面掀起了巨大的浪柱,滔天的浪柱接纳了他深情的拥抱。

这是我的想像,绝非梦幻。它露水一般挂在睡眠的枝头,清澈又脆弱,一点响动它就破碎消失,唯余清凉的回味。清凉的梦境。清凉的愣怔。我无法不相信,大海是生命的归宿,而非驿站。

大学时,我读到伍尔夫的《到灯塔去》,那些语句,海水一样晶莹又高冷,碎玻璃似地堆积一块儿,反射天光,虚化出尖锐的箭矢,击穿我的心胸。

“夕阳西下,清晰的轮廓消失了,寂静雾霭一般袅袅上升、弥漫扩散,风停树静,整个世界松弛地摇晃着躺下来安睡了。”

“你必须和普通的日常处于同一水平,那是一把椅子,这是一张桌子,同时,你又要感到这是个奇迹,是一个令人销魂的情景。”

“只要静默,独自一人,一切外扩的、绚丽的、语言的存在和行为都消失了,人怀着庄严感缩回自我,一个楔形的隐秘的内核,是别人看不见的。当一切都集中到这种安宁永恒的境界之中,于是某种战胜了生活的凯旋欢呼,就升腾到她的唇边。”

“我们灭亡了,各自孤独地灭亡了。生命在这一点趋于静止。除了死亡与孤独之外,没有什么能够带到灯塔去。”

……

我脑海闪现异乡人“勒个”和碧波同学。他们与这些碎片句子及伍尔夫有什么关系?看似没有。却大有关系,否则,为何这些句子击中了我的心脏,拽回有关他们的记忆?只缘大海啊,寂静是暗夜大海的永恒主题,但大海里的灯塔闪亮,照耀出黑夜灵魂的躯体,萤火虫一般游弋……

瞬间,我理解了“勒个”和碧波同学,他俩以异于日常的言行完成了自我寂静的回归,恰如伍尔夫在睡衣口袋里装满了石头走向大海深处。大海是寂静的,孤独和死亡更是大寂静。寂静的青烟缭绕于我们头顶,诱惑着启迪着,我们通过它看见被肉体遮蔽的……比如灵魂。可灵魂并无精致的躯体,荣格说:灵魂必须作用于灵魂,通向最为内在的圣所之门必须设法打开。于是灯塔出现了,我们承认与否,那个灯塔就矗立在寂静的大海中,我们所有的步伐,归根到底都为灯塔奔赴而去。从生活到哲学,恰如,从日常到真理,万火归一。那么,殊途同归。他们没有不同,他们与我们也没有不同,只不过,他们加快了步伐,走在了生命的前面,将回归大大提前,青春中年暮岁重合而已。

顿悟种子似地在心胸抽芽成长,而后快速地枝叶婆娑,氤氲出氧气。那被隔绝了视线的心灵密室中,气息吐纳间,总有隐秘的呼唤扣响,去看大海……

3. 青春期的两次相遇

十九岁那年的六月,我去青岛,第一次见到了黄海,北方的大海。重点在青岛金沙滩,金沙滩位于山东半岛南端黄海之滨,青岛市黄岛区凤凰岛,它南濒黄海,呈月牙形东西伸展。导游介绍,金沙滩水清滩平,沙细如粉,色泽如金,故称“金沙滩”。青岛金沙滩占据了全国沙滩的三“最”,沙质最细、面积最大、风景最美,“亚洲第一滩” 的号称不为过。这样的沙滩和海洋,恰如一个人的青春期,新鲜生猛又耀眼纯粹,轻易就将梦幻揉进了现实。

那年的六月,大学毕业在即,我将去某地的一家民营工厂参加社会实践,但我偷跑出来,与他相约一起去看大海。我们坐了一整夜的火车到达青岛,然后来到了著名的金沙滩。

大海真实地展现在眼前。

碧波荡漾水天交接,我脱掉凉鞋,赤脚走在沙滩上。细腻的沙子摩挲脚底,又机巧地在脚底沦陷。看似密实平整的沙滩路,实际处处陷阱。我满怀信心地赤脚踏去,脚板下顿时松垮坍塌,我只好小心翼翼地提起。每一步我走得既安稳又危险。这样的悖论感充塞心胸,要我感受到人生的隐喻。抬眼处,那金黄色泽的海滩与碧蓝的海水相连映照,眼睛遭遇擦洗一样,无限旷阔明亮。我踮起脚尖在沙滩上转圈,而双手不由朝着天空伸出。这个环抱姿势,要我意识到,海风和阳光哗啦涌到胸前,钻进我身体要我辨认。它们——故人,这是始于我童年的风和阳光,一路颠簸流浪到青岛凤凰岛金沙滩,与我相遇撞我一个满怀。是它们给我顿悟,我可能走在一条回归的路上,因为我看见了时间的溯回,时间回廊中,“勒个”怪人和碧波同学前后出现。

我矗立于海水中,任凭海浪箭簇般拥来,冲击双脚再漫过脚踝。湿凉的相逢。寂静地分离。再一次涌来……我耳边回荡起《致大海》的朗诵声。这光明自由的孩子,这统领世界的神之子。注定要完成一个个相遇,在相遇的心灵迸发光亮。奇异炫目的光亮啊,分解在人生的某些时段,被人为地套上帽子。此时,我套上了爱情的帽子,而清晨和黄昏的大海编织了这顶帽子的边沿和盖顶。

看过清晨的海吗?

朝阳从模糊的海岸线逐渐升起,新鲜蓬勃,濡染陈旧的肉身并瞬间渗透到肌理内脏,令人一下就回到婴儿心态。朝阳倾覆的海面,崭新的清冽的宽阔的……波浪荡漾,海潮旋转,观望者的身体遭遇清洗。迷人的景致下,沉默适合。而与你并肩沉默遥望的那个人,一起回到初生,犹如一起成长……

黄昏的海,风乍起,海面翻卷着黑夜来临时的躁动,海底的精灵慢慢试探手脚,缩头露尾地闪现海面,或伴随浪头的翻卷而吞吐舌头换换呼吸。光线在海面倾斜沉落,仿若油水渗浸纸页的纹理,洇染得一塌糊涂。黑暗逐渐扩大弥漫,海面深沉。而水滴,吞没并包容了太多说不清楚物事的水滴,相互挨挤融合,板结成一块无法渗透的生铁,在眼前平铺直叙。平铺直叙?海洋似乎拒绝这样的表述,但此时它分明就是平铺直叙——至少眼睛如此传达海洋的信息。可眼睛的错觉过于明显。马上,夜风从海面吹来,这是风与水的合奏,铁板似的海洋发生倾斜动荡,一股宏大的轰鸣越过耳膜先期抵达心脏。危险。行人惊恐地拿起鞋子帽子衣服等,后退,后退,从海里的岩石退到沙滩再退到沙滩外面。等我们转身,黑夜的海洋仿佛什么也没发生,在若有若无的星辰下绸缎一般,风的褶皱传递出绸缎的平滑和光洁。

他说,这是一块打熟的铁。

我花费诸多笔墨,以诗意的笔调描绘清晨的海洋和傍晚的海洋,又哪里是在说海洋呢?我在说一段新奇的感受。那感受一经出现,拂尘般擦拭我。而这种虚幻的感受下,有个人至始至终与你一起,还将与你作证,去推翻日常中一些固有的认知。

行程的最后一天,我们看完了海,来到一个咖啡馆,咖啡馆的名字有意思,叫“信在远方”。咖啡馆有一个随机的生意,就是自己做一张明信片,寄给某人,至于能否收到是另一回事情。邮筒是个巨大的从中截断的沙漏,且沙漏不停地旋转吐沙子,沙漏口是一个长形的切片。这要求制作的明信片自己把握好尺寸,以免沙漏的切片吞不进去。“信在远方”咖啡馆的投寄信笺纯属好玩,客人大都兴趣浓厚,但每年达成心愿的寥寥无几。他观察了沙漏的切片后,精心制作了一张明信片,明信片是飞鸟状,他拿起笔写下寄语,从切片投下,真投进去了。第二步是,旋转的沙漏吐出的明信片刚好掉进一个洞口下面的大信封里,信封接住,自动合拢封上。于是,主人又要求他写上地址,然后交给邮局投递。那时,我正值毕业,去往哪里还是未知,他写下的内容和地址是哪里——我不是没兴趣看,而是觉得这纯粹就是游戏,无法较真,也就没必要看了。邮局邮寄的平信能否到我的手中?又是运气了。据说,每年成功送达的明信片太少,甚至有一年没有一例成功。

两三个月后,我们再次相约去看大海,这次朝南方走。我们一起来到海南,先到了三亚,后来接受当地人意见,前往儋州白马井,又见到了大海,南方的海洋,还是原生态大海。

从钱地村海滨路的一条陡峭的坡路下去,贝壳和海螺堆积的海滩横空飞来,刺疼眼睛。荒芜、沧桑的海滩,静静泊在海边,任凭风吹日晒雨淋。碎片林立的残渣余孽中,总有板结的礁石。大小礁石黑沉着脸,不动声色,要么群居成林,要么茕茕孑立。亘古的气息钻心入肺。而那海洋——天啊,我们齐声惊呼,而后傻子一般呆立愣怔。褐色泛绿的大海,从天边涌来,翻卷着咆哮着,随即恢复平静,扯起缎子覆盖大地,整个水面在下垂,地面在下垂,世界进入寂静的尾声,但滔天波浪又开始翻滚……九月太阳下的海浪多么坚硬啊,潮湿寒冷,啪啪拍响,涌起千堆雪,激起浪柱。游客屈指可数,我们很快达成默契,全部消声,成为旧时代的黑白默片。在海滩上扒拉,在礁石上观望,或者静静站立。

默片终结于一条破船。我们接受钱地村村民的生意招揽,乘坐一个破旧的机帆船,一起出海。

机帆船简陋,嘟嘟嘟的轰鸣淹没了所有的声音。太阳也消失了踪迹。硕大的浪花从褐色的海面长出宽大的白手掌,在机帆船两边张开,各自成片。海面深远。眼中除了大海,再无他物,海洋终于覆盖了所有。成片的白手掌受到鼓舞,哗啦一声爆响,腾跃起巨大的浪柱。海风中的浪柱气势汹汹,瞬间膨胀出浪墙。轰鸣声突然消失了,而海水的冰凉潮湿携裹了我全身。我脚底发生可怕的倾斜——机帆船快要翻掉,恐惧蟒蛇似地缠绕我周身。我瘫坐在座位下面,他抓住我的手,上身护住我身体。别怕,没事的。

发动机的轰鸣再次鼓噪时,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我们全身都是水,浪墙给船舱填上没脚的海水,保持蹲伏状的我们几乎泡在海水里。船老板是个白头发的男人,回过头,招呼我们。大海跟你们开玩笑的。他的冷峻声调和死板面容给“玩笑”涂抹上僵硬的色彩,延拓出可怕的画外音:也许还有更恐惧的事情在等待我们。果然,船上有人抗议,不能再逞强朝前开了,应该迅速返回。另一个女性附和,还说到了海潮和飓风等。船老板丢过半张脸,真回去,不看了?那太可惜了,朝前面再走点,其实更爽快。不,不,已经够远了。更多的声音在抗议。接着,一个滔天浪墙劈来。我们蹲坐船底,抱起脑袋。他的双手在我周围环抱成栅栏。惊恐的哀鸣声中,他突然说道,看,太阳出来了。

金黄的大圆球霎时挂满我的眼球。那么纯粹的浑圆的太阳,我第一次看见。它挣脱了我平素所见的平面形状,立体饱满圆润,海面金光波泽,万物生辉,包括我们这些被海水蹂躏的人。机帆船在大海的深处划了一个优美的弧线后,突突突地返回。喧闹后,海面是难得的平静。

海洋再次唤醒体内沉睡的感觉。它的颜色竟然慢慢变化,从金色到蓝色再到碧绿,接着又是蓝色,然后是蓝灰,直至黑色。太阳逐渐远去,又恢复到平面样子。海水波涌,围着机帆船掀起浪柱浪墙。澎湃的海潮气势宏伟变幻莫测,要人只能围着它旋转。那时,孤独感强烈。相对于一滴海水,永恒的不断推陈出新的海水,一切过于渺小,一切都是转瞬即逝。

从白马井前往东坡书院的路上,我我告诉他:好奇怪,我耳边一直有个声响。

是的,我耳边也有。

你说说,是什么声音?我急切地转过脸,看着他。

我总是听见皮肉崩裂的声音。他放下了我的手,脸侧向一遍,但话语还是冲撞我的心胸。啊,我也听见了。我激动地抓住他的手臂摇晃。他回过脑袋,右嘴角上翘,右眼的上下眼皮挤在一块眨巴。海水似乎还在冲击我们,我们有些失措,张开双手……我们哈哈笑着完成了“拥抱”。

回到家乡两星期后,我收到了一张明信片。心中纳闷,这不年不节的,谁还给我邮寄明信片,要抒情,可以电话啊。可能是保险电信银行之类的广告促销信笺吧。就在我眼睛瞅到信封上的地址“青岛”时,我的心一惊,再次定睛,果然是“信在路上”咖啡馆寄来的。明信片上是铅笔书写的一首诗歌(美国诗人罗伯特·博莱的诗句):

我们想回去,

回到大海,

大海孤独的走廊,狂热之夜的大厅,

悲伤爆发,沉入死亡的大海,

如小熊座飞旋的星辰。

我没有读懂。坐下来,泡了一杯绿茶,点开相机。相机上储存着我在青岛和白马井拍下的一些海洋照片。怪事,我一下就回到彼时情境中,再次读明信片上的诗句,我有些明白了。悲伤与星辰的转换,正是海洋给了肉体的初生感觉……而我回到了俗世,还能重温。且,我竟然收到了那完全靠运气的明信片。

晚上,我打电话告诉他收到了明信片。哦,那明天或者后天还有一束鲜花。是“信在远方”咖啡馆奖励的,凡是收到了明信片的,反馈给咖啡馆,咖啡馆都会空运鲜花奖励。

只送我一人鲜花吗?

还有我。

收到明信片的第三天,我真的收到了一束玫瑰,含苞欲滴的玫瑰。他也是。我问他,是否你要求咖啡馆送玫瑰的?他否定。“信在路上”咖啡馆还真是诗意,当然,这份商业经营的诗意模式,我归纳为靠近海洋的缘故。海洋的启迪,见者有份,而海洋给所谓的“运气”注入类似奇迹的血液。总有什么在发生,超出被掌控的范围,我日益相信。

4.中年的东兴金沙滩

四十岁那年的中秋节,我来到了东兴金沙滩。

金沙滩是北部湾的一个海滩。海岸线的线条简洁流畅,大海却奔放率性。一浪接一浪地扑来,毫不厌倦,势头威猛,拉跨人的重心,要那些踏进海水里的身体不由为之倾倒鞠躬。东兴是接壤越南的边境城市,即使秋天了,天气仍旧炎热。游人对于海洋的邀请,霸道不失妩媚的邀请很是心甘情愿,也百般享受。于是,大海成为一种方向一个场一个星系,磁铁般聚拢了人们。花花绿绿的人们尽可能地减少累赘,换上泳装,或者就是穿着简单的内衣踏进了海水里,去试探心灵可以承受的飞翔。

大海满足了人的想象,尽可能地满足人的想象。

飞翔——女人的裙角在飞,孩子被游泳圈插上了翅膀,男人大都一个裤衩,他们张开双臂做出拥抱状。他们都不是鸟雀,然而,他们感觉自己就是鸟雀。在大海的磁场里,那种感觉鲜明,海洋帮助他们成功地虚幻成鸟雀。轻而易举地——各色鸟雀,扑棱起翅翎,在大海里实现了飞翔的梦境。梦境里,这些等同鸟雀的人,见证了触手可摸的虚幻,虚幻是多么简单啊,说时迟那时快,梦幻成真。每一颗水滴都是鸟雀栖息的树枝和振飞的基点,但每滴水都是暂新的不可替代的,又是遥不可及的,致使每一次飞翔都要命似地短暂。这感觉令人悲哀。而悲哀何其贵,浩瀚凶猛的海洋面前,只有悲哀才能匹配,只有悲哀才足以提醒自己,说到底,在大海前,生命都会褫其华衮示人本相,我们都是稚童,都是颜色各异的不曾相识的小鸟。

海洋就这样保存了陌生感,并赋予生命各自的陌生感,恰如鸟雀栖枝互不相识。各自的快乐做到了旁若无人。

海的颜色是五彩的,在阳光下变幻莫测。沙滩边的海水呈现金色,蜜汁一般覆盖了双脚,还鼓出蜂窝般的气泡。就在眼睛为之眩晕的刹那,一个浪头扑来,掀翻身体的重心,瓦解先前的蜜汁感,双脚不由一步再一步地深入海水,金色变成蓝色的。蓝色的大海淹没我的小腿腰部,给我动荡感,却又深沉至极,抚慰那双被迫动荡的眼睛。

浪花飞起来,飞出无数碎片,托举我们沉重的肉身。我再次意识到,没有翅膀的飞翔,只有大海了,它以浪花的形式无数次帮我们实现了飞翔,飞到高空飞去远方。看吧,海洋调皮,马上变色绿色,淡绿色只在眼前,那是大海在传递远方的诱惑,更深更远处才有绝美风景。是的,早在青春期,大海就告诉了我,它的深邃在深处,只在深处。

而到海洋的深处只能出船。又是当地人的破旧的小机帆船,轰隆隆的声音响彻大海。

出船到海洋深处,我们看见碧绿色,海洋的一块老玉。

绿色透明的大海,清澈无邪。我在心里打了个比方,犹如深山老林的溪流。海洋马上嘲笑了我,粉碎了我的浅识。越来越高的波浪,掀起巨大的浪墙劈头盖脸地倾轧来。出海的机帆船激烈颠簸,快要翻掉。我们双手抓住船舷,大声惊呼,身体东倒西歪。大海逗弄了下,随即平稳。我们不由放心时,大海又掀起巨浪制造颠簸,更大的颠簸,几乎快要抛起机帆船,我们纷纷跌坐在地上。还是他,还是那样的动作——抓住我的双手,上身护住我整个身体。别怕,没事的。海水砰砰泼进船舱,犹如重物坠地。我们快要成落汤鸡时,颠簸慢慢减小恢复了平稳。接着,又一个浪潮掀来,动荡开始。既然恐惧无用,不如顺然接受。赫尔曼·麦尔维尔在小说《白鲸》里这样描述,“幽灵似的白浪滔天的海面”,“大寿衣似的海洋”,所言不虚。这次有了经验,我们双手紧紧抓住船的栏杆,装出镇定自如,然后放眼四望。

那一望无际的绿色的透明的水流,动荡不安却又寂静安稳。它所有的梦境和现实都在合一,相对于人,它才是浩大真实的存在,并以虚幻推波助澜。无数碎片集合的虚幻,锻造现实又清洗现实,粉碎现实又升华现实。这样的现实可亲可近,要人安心信任,因为每个碎片都居住着得道的神灵。它拒绝,人的所有揣测和接触。

沙滩上蹲着不少人,手拿一个铲子在挖掘,挖什么呢?当地人介绍,每次总有一些游客不明所以地在沙滩上挖掘,希冀挖到沙马,沙马是个好东西,很好吃的,卖的价钱奇高,但在白天难以挖到……听闻这样的介绍,我用手机百度。沙马,是一种主要生活在海边沙滩上的小螃蟹。它们在沙滩上掘深洞居住,白天和涨潮时休息,晚上和退潮时出来觅食,主要吃浮游小生物、藻类和有机物碎屑等。其不同于其他蟹类的特点是,其尖长的爪子能支撑它们在沙滩上奔走如飞,奔跑起来如马奔驰,故海边人称它们为“沙马”或“海马”。沙马肉虽少,其味却极鲜,煮粥尤其鲜美,营养也丰富,深受海边人喜欢。当地人又说,好东西遭殃的快,现在这东西越来越少了,不过只要海洋在,它也消失不了。这意思是说,沙马机灵着,被人挖,学乖了,藏匿得更深了。

海洋总在的,恰如我们总是丢不掉虚幻,恰如, 唯独虚幻才能证明被时光遮掩的生命履痕。我忍不住再次引用美国诗人罗伯特·博莱的诗句(它甫一出现我眼前,就烙下了印记,简直不可磨灭):

我们想回去,

回到大海,

大海孤独的走廊,狂热之夜的大厅,

悲伤爆发,沉入死亡的大海,

如小熊座飞旋的星辰。

罗伯特·博莱他多么理解大海啊,准确地说,他以诗人的敏锐和清明理解了世界。这囊括了肉体与心灵和物质与精神双重对峙的世界,其本质正是无力挽救的将倾的大厦,而倾倒的刹那,我们体会到飞翔的光亮,借着这光亮,我们一边埋葬一边重生。这意想不到的……巴塔耶的《内在体验》序言这样说:当我步入意想不到的领域,我就看见了眼睛不曾看见的东西。没有什么比它更令人陶醉了:理性和笑声、恐怖和光明可以彼此渗透,没有什么我不知道的,没有什么我的狂热无法通达的。如同一个不可思议的疯女,死亡对她无尽地敞开或关闭了可能性的大门。

这混杂了诸多生命体验的领域,最终通透空明。我们茫然沮丧,但最终,我们凭借那奇迹般的、直觉性的指认,犹如粒子生成的脐带系结在一起,然后启动彼此,犹如启动宇宙某个程序,完成了不可能的相触。那时,悬于我们命运头顶的类似宿命的编码,就这样被我们这些合谋者篡改了一次。

所以,一定有一个东西存在,存在我们肉体之上,一笔勾销了孤独和痛苦。或者说,孤独和痛苦,在那个东西的牵引下,发生了质变。我们还是我们,我们不再是我们。大海见证。大海就是助推这个契机的神祇。我们向往大海,我们奔赴大海,我们被埋葬于大海,而后重生。此时此际,我们看见了那个东西,那个东西显示我们的爱与痛,要我们看清楚内心的隐秘。爱与痛的边缘,我们才接近自己,我们在接近的刹那间告别回归,从而创造出理想的自己。

大海,永生的诱惑,从北方的海到南方的海,从清晨到黎明,从我们的少年到耄耋白发。

晚上,下起大雨,闪电在黑暗的空中撕开了大口子,也就那么两下,接着是轰隆的雷声。东兴的中秋节夜晚,没有月亮没有星星,雨水倾盆而下,哗啦啦地溅落开花,整个城市夜雨朦胧。借着这份清凉,我坐在酒店的阳台上,不停地刷手机。那个被称为万人迷的女星在微博发出深情的呼喊:我要你陪我看月亮……一下跃升为微博头条。这撒娇的嗔语,太浅太虚了,但因为她那里的月亮照常升起,她的矫情变得深情。

好吧,中秋节不能天涯共此时……怎么可能?度娘说,10月4日,地球发生一起“火流星”坠落事件,撞击地点在中国云南迪庆,没有被充分燃烧的流星体残骸落到地面,被称为陨石,散落在迪庆周围,而其它地方的夜空被遮掩,自然,皎皎明月不可见。天象不可违,月亮没被看见,只是不可见啊,不等于它没出来。我在想,此时的北部湾是什么模样呢?是波浪惊骇,还是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那时,一个短信传来,西南某个城市也没有月亮,但是发信人坚持,她看见了月亮以及……天涯咫尺的此时。

刷了一通手机后,发现雨水停止,东兴城华灯璀璨,夜风缓缓吹拂,飘洒远方大海的咸湿气息。寂静发酵的味道。呵,寂静——伍尔夫笔下的寂静无法替代地在我周身蔓延。

“夕阳西下,清晰的轮廓消失了,寂静雾霭一般袅袅上升、弥漫扩散,风停树静,整个世界松弛地摇晃着躺下来安睡了。”

本文原刊于《天涯》2018年第6期

朱朝敏,湖北枝江人,七零后作家。出版散文集《山野虚构》《涉江》《她们》《循环之水》,小说集《遁走曲》《鱼尾裙》《万物无邪》。小说散文发表于《人民文学》《花城》《上海文学》《天涯》等文学期刊。小说转载于《小说月报》《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作家文摘》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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