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大一场雪 | 陈峻峰

无论如何,我们怕是回不到从前去了,永远回不到从前去了……

好大一场雪

文/陈峻峰

好大一场雪,如想象那般,纷纷扬扬,铺天盖地,壮丽非凡地下着。霎时间,天色昏暗,时空凝止,大地静寂,落雪无声,人类全部停止下来,所有的手、脚步、情绪、欲望以及思想,在屋里安坐,等待圣洁的赐予,享受幸福降临。自然,你也可以走到窗子前,站在那里,生出一颗孩童的心,活泼泼的,欣喜地朝外望着,那无数飞舞的花朵与精灵,是来自天外想象之子。

不知道那雪下了多久,下有多大,二日清早,迫切和冲动里,已是按捺不住,轰然打开大门,雪天雪地,满眼满怀。大雪覆盖了道路,拥堵到门口,风口削出刀子的棱角,墙垛垒为雪岩,大地的阶梯和参差,全部被一次荡平了——这种包含了视角的情景,自然不是在我们现在城市高楼的居所,而是于平地的院落和房子,或者就是记忆里的旧时乡村,儿时我家的泥坯草屋。那雪有没膝深吧,出门,人就会陷进去,在雪里走,狗熊一样,变得笨重和可爱,那样子,不是走路,而是“跋涉”。远处的土岗、丘陵、塘埂、树木、小庙、坟茔,在雪里都变得矮了,半拉截子;那小庙,雪几乎触着它的房檐,看上去,像一个人戴着帽子,埋着脸。

雪天雪地,视觉就特别开阔,不再有障碍,放眼望去,辽远无际。间或会发现有一溜秩序的蹄印,印在雪上,有花朵,有花蕊,有花瓣。依据乡村经验,小瓣小朵儿的,是刺猬、田鼠、松鼠、黄鼠狼类的脚印,大瓣大朵儿的,应该是豹猫、野兔、獾、狸之类的踪迹吧。常常,孩子们会循着蹄印追索,以为那只机灵狡猾的家伙,就藏在蹄印断然消逝的地方,比如雪下的柴垛、刺蓬、土坎、墒沟,或者洞穴,事实上我们寻来寻去,什么也不会捕获到;寻找,未知,不确定,猜测,包括疑虑,惶惑,失望,都构成过程的快乐。当然,有时候,偶尔,捣腾中,也会从雪下蹿出一只兔子,在我们还没缓过神来的当儿,就箭一般疾驰远去,消逝在白色雪光里。我们惊喜异常,小一点的孩子发出骇人尖叫。

大雪给劳动的人们放假,歇息在家里;日子一下被简化,不用操劳和辛勤,土地安静,生活安闲,村庄安详。孩子们则突然兴奋热闹起来,还有鸟。雪后清晨,首先是喜鹊在树枝间上下飞跃,喳喳喳地叫着,并不落下来。它们还不明白世界发生了什么,一夜间怎么就变白了,没有了一块落脚的地方。它们黑色衣服上夹杂的白色羽毛,一朵一朵像白色的花瓣,此时我们觉得是沾上的雪,或者是它们一早就开始不停地争论、吵闹、说话,喷出的唾沫和关于雪的词语。

随后,乌鸦就成群成群地就飞来了,布满天空,落满山野,黑压压像是节日集会。它们不仅全身漆黑,它们的叫声,真的,没有一种鸣禽像它们那样难听,因此它们一直被视为自然中的不祥之鸟,承受着“不白”之冤。而在寒光闪耀的雪野上,它们集体的叫声变得好听,有一种喧闹中的温暖。疏散开来,抑或密集一片,那毛羽的黑,恰与雪的白构成映衬和反差,像落笔在宣纸上的墨字,起起落落,写一幅它们自己的草书。

再就是麻雀们了,这种机敏的小不点的玩意儿,总是偎着人,是和人最家常最接近的鸟。它们身体娇小,相貌平凡,出身卑微,是一个弱势群体,但它们很有思想,选择了离人最近的地方生活。吃户主的粮食,住人住的房子。人住的房子,不用说,一定比草丛可靠,比空中摇摇晃晃的树枝安全。尤其是在这雪天里,整个动物界都食物匮乏,它们的优越性就显示出来,依然丰衣足食的。主人自然不会喂食它们,但会喂食家里的鸡鸭牲畜,因此它们宽宏大量不再在意主人的态度,也不在意身份的尊卑,按时和那些家禽家畜一起开饭,共享美食;有时吃腻了,就换个口味,趁主人打盹儿功夫,去厨房里偷吃主人饭菜。主人从来都发现不了,也捉不到它们。它们有人站岗。和你游戏,逗你玩。

不管主人什么态度,承不承认,麻雀们都觉得,它们就是这个家庭的重要成员。从不离开。它们承担义务,譬如捉拿屋前屋后花草、绿树、果木以及庄稼地里的害虫;它们也享有权利,譬如衣食住行。

雪太大了,突如其来,并不是所有鸟类都这么快乐和幸福,意外的,也会有悲剧发生。我们发现,每年都会有一两只白鹭、大雁或者灰鹤,被雪淋湿了翅膀而受伤、落单、落难。它们巨大长翼被冰雪冻僵,身体不堪负重;它们的飞翔,没有了足够的能量启动和加速,追随集体的队伍,飞向向南的天空。它们落单后,凄伤地蹲在水塘边,畏缩在芦苇和艾蒲的枯枝败叶中,一个人,孤苦无望,等待着灾难和大雪过去。我们就有人发现了它,自然捉来,带回家里,然后就开始研究如何能把它养活,使它康复。果然养活了,康复了,我们就选择在一个晴朗的天里抱着它,到旷野里,或者高岗上,撒手把它从我们怀里放飞。那时候就觉得是我们自己在天上飞,仰着脸,欢呼雀跃,然后深情目送它,一直飞到天里边去。回到家里,怅然若失。于是想,把它养活了,能留下来,和我们一起生活多好。每日看着它大腹便便,绅士一般,昂着高傲的脖子,就那样从家里进进出出,大摇大摆;身上脏了,我们就给它洗澡;在外游逛回来晚了,我们就去给它开门,嗔怪地埋怨它两声,它就“呀、呀、呀”地朝你叫,听它假模假样地向你编造谎话,解释和道歉。

可惜的是,鸟和人说是“命运共同体”,但毕竟在造物之初,是两个物类,生活在两个世界,不是天敌,但无法沟通。因此每年冬天我们捉回来的那些受难的鸟,冻伤的鸟,落单的鸟,从不领受人的善意和温情,不吃不喝,拒绝进食,多半就死了……

下雪暖,化雪寒。在乡村,这寒,是奇寒,是眨骨的寒,真正的寒。但我们依然在奇寒的清早怀有野外的冲动。果然,透过小窗,我们就看见了屋檐上垂挂的长长冰凌,像银色锥器,像刺目的短剑和长矛,在晨光里晶莹剔透,胆战心寒。这么冷老早钻出被窝,你可不能以为是要堆雪人玩,你猜错了,乡里的孩子不堆雪人,城里的孩子才堆呢。南大河里结了厚厚的冰,我们结伴是要到那里去滑冰。先是胆大的孩子从河边上上到那冰上,试试没事,其他孩子很快受到鼓舞,都上到那冰上玩,伸着两只小胳膊,摇摇晃晃,掌握着身体平衡,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坏孩子就从背后搡他,他就很轻易地跌倒了,在冰上滑了很远。毕竟是年少,经验不足,没有判断,用脚踩踩试试,觉得没事,就上到高头耍,其实很多时候,还是有事了,冰块开裂,就掉进冰窟窿里。乡村冬天河塘一般很浅,掉进去,并无大碍,但棉鞋棉裤湿了,少不了要挨家里大人一顿打。挨打之后,以为过错是不该去玩,并不知道大人是在教训他冰上以及生活的经验。

人只有长大了,才会明白过来,但人长大了,果然明白了安危、深浅、好歹,也就了无生趣,没意思了。

无论如何,我们怕是回不到从前去了,永远地回不到从前去了的。才知道我喜兴地说了这半天,说的是农耕时代的风景,我们一代人如此久远的童话,而我们早已以背离、逃逸之姿,离开了那里,故乡仅存于意义,情感如积雪化净,内心在一年年的暖冬里干涸和龟裂,即便如我如上述借助于记忆和想象,大雪纷飞,但也不是那时的雪了;即便是那时的雪,如今人却是困居在了高楼大厦里;即便有心情与兴致去到外面雪里,也没有冰河,也没有豹猫、野兔、獾、黄鼠狼、喜鹊、大雁、灰鹤,甚至想一想,你就会惊异,好多好多年里,连成群成群叫声难听一身漆黑倒霉的乌鸦,也没见着过了。

下雪了,真的下雪了,好大一场雪,在这个美丽的年头岁尾,下在了黄河两岸,江淮之间,大别山区我的故乡,厚厚覆盖了乡村、原野、城市、街区,一如想象,彻底埋没了这许久的干旱、焦虑,以及浮躁之心,为我们打开崭新雪白的一页,这是一个好兆头!大雪是自然天象,也是绝美风景,我们既可以瞭望欣赏,也可以铺陈想象。不明白的是,在这样大雪里,咋还有那么多匆忙脚步和疾驰的车轮,迫切而无着的,慌个啥呢……

本文原刊于《当代人》2020年第1期

陈峻峰,某年愚人节生于洛阳白马寺,河南固始县人,现居淮上信阳,以诗人自居,忧天倾,自扰之,匪夷所思,做白日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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