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人二后生
本文作者:黄金亮
二后生,乡鄙粗人也。本姓赵,双目失明,常以一副墨镜遮面。然其人身形魁梧,面黑体瘦,鼻阔口方,善说唱“门楼调”。每遇登台,双手自打竹板,板上系彩绸数条,飘带飞舞,曲音铿锵,板声清脆,而嗓音出如洪钟。
门楼调,又名讨吃调。讨吃者,行乞讨饭之谓也,概言此种曲牌往往操于乞丐之口,歌者常在户家门楼前演唱而得名。有人说门楼调是二人台的源头,或言为东路二人台之分支,不得其详。门楼调起初在晋冀陕蒙一带乡间流传,本默默无闻于天下,二后生将其传承并发扬光大,再借助现代音像技术,更加风靡一时。上世纪九十年代以来,尤其是手机自媒体的兴起,凡田间地头,婚丧嫁娶,银屏光碟,社交媒体,三五成伙,竹板连声,故事轶闻,插科打诨,二后生的门楼调唱遍乡村,但闻家家鼓乐阵阵,户户曲声连连,西起包头,东达张家口,凡有井水饮处,无不闻二后生之大名也。门楼调自二后生始,虽不登大雅之堂,亦非乞者之专利也。
无法视物乃人生之大痛,何况二后生本非天生的盲人,更加痛苦百倍。二后生有成名曲《挖眼睛》,其中极尽夸张演绎,详述其双眼被仇家所残之过程,至高潮处,叱诧呐喊,声为之嘶,力为之竭,唱者落泪,闻者动容,观众心肺几为之裂,沉浸其中不可自拔。若论扣动人心,纵使三国水浒之传奇,红楼金瓶之缠绵,在百姓眼中,也难与其匹敌。二后生能将个人铭心刻骨之痛楚,化为舞台上娱乐教化之工具,足见其内心自疗之强大。
笔者尝于九十年代至大同,有晋人知我为乌盟中旗人,趋前连发三问:中旗是否旧名陶林?陶林是否有地方叫大滩?大滩果然有孟凡英否?笔者如丈二金刚不摸头脑,旁边有人示曰:此传唱二后生讨吃调之滥觞也。细究之后,方知此地流行二后生的讨吃调,而促其名声大噪之长歌,莫过如《三呵愣戳咕咚》(呵愣为本地语傻瓜之意,戳咕咚意即闯祸),歌中开篇说:“察右中旗叫陶林,大滩公社大滩村,村子住在那北山根,多见石头少见人……”,山西人问询中旗陶林,概因此故。内中女主人公孟凡英者,到底有无此事此人,不可考亦不必考,而歌中所述,无非孤男寡女,始乱终弃,为情所困,因情生恨,种种孽缘都是后山农村茶余饭后之谈资,而稍具典型性也。笔者后来也曾看过《三呵愣》完整版,故事曲折离奇,唱词虽粗俗不堪,然人物形象生动,细节描写逼真,大有古民歌风味,比如开头有一段唱孟凡英的相貌出众:
孟凡英生的就是不赖,
白萝卜胳膊水萝卜卜腿,
桃花脸蛋蛋海娜花的嘴,
洋烟花哪将开开,
嫩个油油二十多岁,
……个子不高把墩墩,
一对眉毛弯整整,
两根辫子绾到鬓角根,
上头挣了点儿粉绸绸,
大风一吹个抖抖……
门楼调的唱词和曲调简陋通俗,无非乡间俚语博观众一笑,内容则夹荤带素多男女床笫之私,而群众不以其粗鄙,反以为乐趣。二后生有急智,在对唱与群唱中,各方调侃设问,其应答自如之余,不乏诙谐幽默,常有语出惊人之句,其情形类似港星张帝问答,所以倍受粉丝追捧。二后生当初在包头的一个公园里打坐腔,尾随者亦众,其现任妻子,外号“肉个墩”,就是当年众多粉丝中的一个。二后生为人旷达热心,成名后也能提拔后人,所以他的团队往往阵容强大,在抖音和快手里不乏大量拥趸。
大抵人之发奋图强,必有压力存焉,所谓不平则鸣,一鸣惊人。遥想二后生当初被挖眼至盲,举目无光,五内俱焚,人生面临生死两难的抉择。而可贵之处是他没有从此一厥不起,而是振作精神,凭借一技之长,不仅能够衣食有余,还成了文艺明星。二后生的段子里,常用男女性事作为噱头,道学先生们常常不屑一顾,批为文化垃圾。岂不知子曰食色性也,饮食男女人人亦然。西哲弗洛伊德也曾经著书立说,认为性欲之冲动,乃人生一切行为之渊薮。二后生的门楼调,不外乎俗、真、趣三者,俗人俗世界,真实接地气,趣味存其中,此世所好者,二后生不过是用自己的声音,表达出了别人心里有口中无的话语和故事。
公元二零二一年十月二十九日午时,二后生因病歿于商都县医院,终年五十九岁。按传统习俗,亡人三天后要举行报庙仪式,届时,商都县人山人海,摩肩接踵,道路为之阻塞。当日也正是西方的万圣节前夜,从各地赶来为二后生送行的鼓匠班子,在暗夜的寒风中,连吹带打,声震长空……二后生生前最遗憾的是再不能见到光明,自己即使名满天下又当如何?现如今化为一缕幽魂,不知是否能够如愿在阴间得以复明?一代草根艺人归西,世间再无二后生,其人其事如风从田野吹过,留下一段悲戚的往事,供后人传说。
根据二后生的事迹,导演徐童拍摄的纪录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