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豆腐狗”和Phonics学习

自从儿子正式上学以后,跟我说话90%以上都是英语,因为涉及学校和社会的许多概念和表达他都只是通过英语接触到的。生活上有些内容跟英语无关,他才会跟我说汉语。这一天,他拐弯抹角地向我提出了一个要求,问我他能不能吃一点“水豆腐狗”?我听到后就楞住了,“水豆腐狗”是什么?

我在云南生活过,那里把豆花叫做“水豆腐”,大西南很多地方又流行吃“豆花狗肉”,难道儿子说的是那个?因为文化的差异,韩国人、中国人在美国吃狗都引起过巨大的麻烦,所以我们一直很注意回避让儿子知道狗肉是可以吃的,免得他到学校去乱说话。那么“豆花狗肉”之类的,他应该不知道。于是我让指明一下实物,我好知道他想吃什么。他倒简单,指向了炉面上放的一口锅,里面是晚餐没有吃完的油豆腐烧排骨。我怎么也找不到“水豆腐狗”呀。

儿子开始弯弯绕地解释,锅里的豆腐没有油,是水做的,很健康。说了半天,我突然醒悟,就问他是不是想吃一点“油豆腐果”。果然那就是他的目的。我试着调整上下文的语境,让他在不自觉中几次说出“油豆腐果”这个词。天呐,这里面竟然有一个惊人的大秘密,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把“油豆腐果”叫成“油豆腐狗”!


                                                          (网络图片)

我是南京人,上面图中这个食品在南京话里就叫油豆腐果,而且据我所知,在相当大的一片地理区域里是这样叫的。不知道什么原因,儿子从小把它理解成了“油豆腐狗”,尤其是对半切开以后的四个角被他想象成了狗狗的四条腿。现在他已经八岁了,问他这样的事情他已经很不好意思说了,我是好不容易才问出来的。

他晚饭已经吃了不少了,当时他提出来还要加菜,我跟他解释油豆腐果是植物蛋白经过油炸制成的,其实很不健康。过了一会儿以后,他从自己的智力水平出发,把“油”字换成了“水”字,要吃“水豆腐果”,似乎那就健康了。要不是他耍这么一个小聪明,那个“油豆腐狗”的表达还会继续下去,甚至永远不会被注意到。

儿子说“油豆腐狗”好多年大人都没有注意到,而一个“水豆腐狗”立即就把我卡住了,这个现象说明什么呢?说明我们人类对于语言的处理不是一个一个字、甚至一个一个音进行的,我们积极调动大脑里已经储存下来的语言和其他的知识、文化背景,在更大的单位里完成对语言的理解。就口头语而言,这个单位大约就是句子。在我儿子这个例子中,“油豆腐果”作为知识内容,被成年人的大脑当做一个“模块”处理了,根本就没有意识到中间有个音走岔了。可是当儿子创造出“水豆腐狗”这个新表达时,我的大脑里调不出现成的“模块”,就必须去逐字理解,于是交际就卡壳了。

就在我弄明白了“水豆腐狗”的秘密,开始狂笑不已的时候,无意间又碰巧看到一个幼儿教育的群里有下面这样一段话。当然啦,这段话吸引我注意力的是前面那句中文,全语言跟Phonics的关系。这么大的命题下这么简单的结论当然不妥,不过大家倒是可以先看一下后面附的那一小段英文:

注意到没有,英文单词里字母的顺序是乱的,但是不一定影响阅读理解,当时就有群友表示快读完了才注意到。有人说这样的实验研究是要证明一个单词里字母顺序不影响阅读,我当然不会相信研究的命题会定到这么业余的程度,类似的研究还有打乱词序的、还有替换某个元音或辅音的,都有阅读学研究方面不同的设计目的。但是这里这段文字至少可以说明一点,人类的阅读也绝不是一个一个字、甚至一个一个字母进行的。

我想起了以前有朋友转给我看的一段汉语文字,就到网上去讨要。对方说好像是一个截图,帮我找一下。再后来就发生了下面的对话:

我在等下文,等截图发过来。其实前面的文字就是乱序的,朋友没有找到图,搜了那段文字贴给我了。我把那段文字一遍看下来,理解了意思,而并没有意识到字序的问题!回想一下,当初朋友当好玩转给我看的时候,我就没有看到字序方面的问题。

这就联系到了全语言和Phonics之争的背后的一个本质问题了。这里按照我个人的行文习惯,把这个两个术语分别称作“整体语言”和“英语拼音”。一个小学阅读教学的问题怎么会弄成全美国一场惊动选民和总统的“阅读大战”呢?两种方法的背后涉及到了人类两种不同的学习模式,即整体语言所依据的“从上往下”(top-down)的模式和英语拼音所依据的“从下往上”(bottom-up)的模式。前者是根据个人已有知识不停地在大脑中先设定假设、然后从接触到的语言的意思来映证这些假设,从而完成阅读理解,而后者则是从一个一个的音入手,到字母、到字、再到句,然后叠加出意义。这是两种不同的认知模式,没有对错之分而且可能永远也不能终极调和。作为我个人完全是一个“从上往下”的模式,我的阅读速度极快、理解力也很强,但是就会忽略细节。前面截图出现的例子就是一个典型表现,一眼扫过去,文字意思理解了,但是里面的乱序就都被自然忽略了。

一字一句“从下往上”的方法教师在课堂上容易掌握,所以一直是英语阅读教学的主导方法,直到上世纪50年代一些类似苏斯博士的作品才开始大规模提倡“整词”的方法。全面的挑战出现在80年代初,领头羊之一加拿大BC省维多利亚大学心理学系的史密斯教授(FrankSmith)的宣传整体语言法的代表作《对智力的侮辱》(InsulttoIntelligence)其书名就已经说明了一切。而后面出现的“阅读大战”其实是对于全面倡导整体语言法的一个争执和修正(这段历史可参阅拙文《Phonics与人工流产》)。

撇开汉字的非拼音特性不谈,英语拼音法本是针对母语进行教学的,一名中国孩子如果还没有有效地建立起英语口头语的系统,通过英语拼音学习阅读是否效率最高本身就还需要打一个大大的问号。整体语言所重视的拿接触到的语言意思跟大脑中的知识体系相映证的阅读过程,在第二语言中表现得更为强烈。第二语言学习者的阅读过程中,不但要和大脑已有的知识进行映证、不但这些知识多半是通过第一语言学习掌握的,而且还要不停地和第一语言系统本身进行映证。这样的映证过程中,采用“从上往下”的整体语言学习模式效率或许会高很多。所以整体语言教学法现在依然在第二语言教学中理直气壮地使用着。

“食洋不化”曾是五四以后的高频词,我们借鉴国外的教育方法和教学内容,就要特别注意回避这个误区,国外的教育设计可是从来没有考虑过中国孩子的实际情况的。中国幼少英语里铺天盖地采用英语拼音的方法又偏偏存在于正式教育的大纲之外,如果有什么偏差更难得到制约和修正。就算在美国,即使在2001年通过“不让一个孩子掉队”(NCLB)的教育法案、提倡使用英语拼音教学法教小学阅读以后,全美国小学阅读水平并没有明显的提高,这个方法论之争的钟摆正在往回摆,更不要说像在加州这样思潮最前卫的地方,从来都是整体语言和英语拼音相结合的做法。对于中国千千万万带着孩子学英语的爸妈们来说,至少不需要去盲从或是膜拜任何一个所谓“最先进”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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