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锺书《槐聚诗存》笺说127
钱锺书《槐聚诗存》笺说127
还家
出郭青山解送迎,劫馀弥怯近乡情。故人不见多新冢,长物原无只短檠。重觅钓游嗟世换,惯经离乱觉家轻。十年着处迷方了,又卧荒斋听柝声。
【笺说】
抗战胜利之后的两个月,钱锺书先生出任国立中央图书馆英文总纂,主编待出刊的《书林季刊》(见吴学昭《听杨绛谈往事》)。1946年夏,暨南大学由福建迁回上海,钱先生又应刘大杰之邀,兼任暨南大学外文系教授。这年的夏初,父亲钱基博由湖南回到老家无锡,端午节前一日,钱先生也由上海回无锡省亲,仅停留四天即因忙于《书林季刊》编务而回沪。
这是战后的第一次回乡,因此钱先生感慨万分而写此诗。
出郭青山解送迎,劫馀弥怯近乡情。
首联写道,耸立城外的青山也懂得我的心,来欢迎我;大劫之后,越近故乡,就更加胆怯。
上句的“出郭”,即出城。古代称外城为“郭”,此泛指城。此处,“出郭”当为城外之义,不是人出城;否则,写的不是回乡之人,而是迎接之人了。
“青山送迎”,前人写过,如宋林逋《长相思》词:“吴山青,越山青,两岸青山相对迎。谁知离别青?”钱先生加以“解”字在“青山”后,就更把青山写活了,青山不仅有“送迎”的举止,且懂的人的心理。这里的“送迎”,应解作偏义复词,意谓迎接;因为这是写的“回乡”。
下句的“劫馀”,即劫后;指抗战之后。
“弥怯近乡情”,即“近乡情弥怯”,此化用唐诗人宋之问《渡汉江》“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之上句。“弥”,更加。为什么人“近乡情更怯”?是一种劫后担心,担心听到意料不到的可哀、可怕的消息。
首联二句,写路上所见所思。一句写景,一句写情。上句之景,也是景中含情;两句之情,既有欣喜,又有些忐忑在。
故人不见多新冢,长物原无只短檠。
颔联二句,写到无锡的所见:过去相识的人看不见了,多了些新坟;原本家中就没有多少多馀的东西,现在只剩下些短柱油灯。
上句 “故人”,此指死去的。黄庭坚《鹧鸪天》:“万事令人心骨寒。故人坟上土新干。”
下句“长物”,多馀之物。语出《世说新语·德行》:“王恭从会稽还,王大看之。见其坐六尺簟,因语恭:'卿东来,故应有此物,可以一领及我。’恭无言。大去后,即举所坐者送之。既无馀席,便坐荐上。后(王)大闻之,甚惊,曰:'吾本谓卿多,故求耳。’ 对曰:'丈人不悉恭,恭作人无长物。’”
“短檠”,一种立柱较短的油灯。油灯灯盘的立柱,称为“灯檠”,长檠只有富贵人家才能使用,一般人家多用短檠。韩愈《短灯檠歌》说:“长檠八尺空自长,短檠二尺便且光。”
颔联二句写回乡所见,上句写人——故人不见,下句写物——家无长物。要知道钱家在日据时被日本宪兵整整占据八年,且在第二进东面房屋挖水牢,关押爱国人士(见钱锺鲁《无锡钱绳武堂沧桑史》)。
重觅钓游嗟世换,惯经离乱觉家轻。
颈联写道,重新寻找旧时垂钓之地,感叹人世的变换;习惯了承受离乱的环境,家的分量,在心里也变轻了!
上句,语出陆游《云门道中》:“钓游陈迹浑如昨,一念凄然不自由。”
“钓游”,泛指游玩故地。韩愈《送杨少尹序》:“今之归,指其树曰:'某树,吾先人之所种也;某水、某丘,吾童子时所钓游也。’”
“世换”,人世变换。宋马之纯《新亭三首》:“坐中翻作儿女悲,世换人非但陈迹。”
下句所写离乱“觉家轻”的感触,实在令人悲感莫名。前人写及此情,有离乱年代四处为家之叹,如白居易《朱陈村》:“离乱失故乡,骨肉多散分。江南与江北,各有平生亲。”又有无家可归之叹,唐张乔《游边感怀二首》:“不是无家归不得,有家归去似无家。”钱先生这里的“觉家轻”之叹,不是不念家,而是对“觉家轻”这种心理产生“根源”的“惯经离乱”的揭示:“家”的心理变得“轻”了,可见这离乱之重、之频!
颈联二句写回乡之感叹。
十年着处迷方了,又卧荒斋听柝声。
尾联写道,十年住所没有固定方位的状态结束了,又可以躺在荒凉的房子里,听到家乡的报更声了。
上句的“十年”,指钱先生离乡十年。钱先生1935年赴英留学,归国时无锡已被日军占领,抗战胜利后的此次回无锡为1946年,时隔十一年,十年取其整数而言。
“着处迷方”,语出杜甫《远游》:“贱子何人记,迷方著处家。”“着处,”又作“著处”,安身之处,住处。“迷方”,迷失方位。正是钱先生《谈艺录》序所言:
余身丁劫乱,赋命不辰。国破堪依,家亡靡托。迷方著处,赁屋以居。先人敝庐,故家乔木,皆如意园神楼,望而莫接。少陵所谓:“我生无根蒂,配尔亦茫茫”,每为感怆。
下句的“荒斋”,即荒凉的房子。宋韩元吉《次韵宋传道夜雨闻捷》:“松庭竹户野僧家,独坐荒斋到日斜。”
“柝声”,旧时报更的梆子声。作者自注:“寇乱前报更旧俗未改。”
尾联扣回归乡之意,感叹故乡从此回归内心,又身处故乡一些熟悉的事物如更声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