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赤壁词的背后,是宋人渐冷的扩张雄心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
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
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
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
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现代人往往只知道欣赏苏轼赋词文学之美,而忽略了作者作词时的心境:就在前一年(元丰四年),大宋在对西夏的重要战役—灵夏之役中功败垂成,宋神宗殚精竭虑发动的四十万大军五路伐夏,最终的结果却是得大于失收获廖廖。这一失败让当时有志于恢复领土的宋人均痛惜不已。
国难思名将,苏轼在宋夏战争问题上是坚定的主战派,所以才会在词中怀念“羽扇纶巾,樯橹灰飞烟灭”的名将周瑜。
宋神宗想给宋朝逆天改命,把空前发达的经济和技术力量转化为国力与军力,最终实现先祖收复失土的理想,因此实行了十多年的熙宁变法,而变法是为了图强,而宋夏战争就是第一块试金石。
但遗憾的是,他的计划才刚刚开始,就在西夏折戟沉沙,宋神宗这位宋朝最有进取心的君主仅仅活了38年就抑郁而终。这可能是中国古代最大的遗憾之一。
黄州赤壁
我们回顾下这场战争的来龙去脉。
从元丰四年四月开始,宋朝间谍不断传来西夏情报,内容虽各有差异,但有一点是相同的:西夏发生了政变。
西夏的青年国主李秉常与实际掌权的梁太后一党明争暗斗,居然发展到李秉常密谋策划通宋来夺取政权的程度,结果梁太后先发制人囚禁了他。甚至有情报说“后党”和“帝党”已经各拥兵自重,处于内战的边缘。
中国历来讲求师出有名,打仗前要取得舆论上的制高点。因西夏名义上仍然对宋朝称臣,而西夏君主被太后所囚也违反人伦,所以宋朝自然拥有了讨伐西夏的大义。(至少可以塞住契丹的嘴)
既然决定了要出兵,那么接下来是决定如何出兵?是出动少量奇兵突袭,还是发动大军?
西鄘延路副总管,北宋名将种谔极力主张只动用他手下的兵力奇袭西夏,一举灭国。
他警告说:目前最要紧的是时间,因为契丹也对西夏局势虎视眈眈。如果西夏为契丹所吞并,契丹对宋的压力会变得无法承受,相反如果宋朝能吞并西夏,也会对契丹形成巨大压力。“楚得之而楚胜,汉得之而汉胜”。
至于西夏本身的抵抗,在他看来微不足道,他认为西夏国内很多部族实际已经心向大宋,甚至只要宋军到达西夏首都兴州,李秉常和梁太后自然会束手投降。
这一过于冒险和乐观的主张没有得到宋朝军政高层的同意,到7月,宋朝最终决定实施前所未有的大规模军团作战。
从山西,陕西,甘肃等地五路同时用兵。仅正兵数量超过四十万,民夫数量亦不下于此。所以可以说是历史上少有的百万大军。
有些人脱口而出:为什么要分五路!这不是和明末的萨尔浒之战一样自取灭亡么?
其实还真不一样,努尔哈赤的后金军强于萨尔浒四路明军中的任何一路,所以明军才会被努尔哈赤利用时间差各个击破。
而西夏全国精锐只有十几万人,全国动员老弱和妇女大概能到三十多万。过去能击败宋朝不是因为战斗力上占据了上风,而是因为西夏占据主动,往往集中全国十几万精锐攻击宋军一部-----宋军分散在各处营寨中固守,在一个战场上的可战之兵不超过二万。
但这一次则却不同,在经历十多年后的整武训练后宋军的战斗力并不弱,五路大军中的任何一路军队正兵至少在五万以上,在正常状态下,西夏哪怕集中全国精锐也未见得能啃下来其中一路。
这种道路隘口会限制行军速度
宋朝的传统是文臣领兵,但宋神宗的这次出兵,用了两名宦官,两名边将,以及一名外戚担任各路主帅,文官集团居然连一个名额都没拿下,所以后来文官集团将战争败因归结于给宦官领兵。
但真实的历史当然不那么简单。我们来复盘下历史。
宦官负责两路人马的其实是侧翼支援角色
神宗的总战略是:
熙河路,麟府路两路从东西向侧翼支援,而陕西的三路(环庆路鄜延路泾原路)则北上直取西夏的灵州,打下灵州后,再合兵一处北上攻击西夏王都兴州。
这其中,负责侧翼支援的熙河路和麟州路都由宦官领兵,皇帝希望的这两路人马能把西夏的兵力分散开,为中间三路的进击提供机会。
熙河路从熙州(临兆)出兵,攻取了西夏控制的兰州城,然后宋神宗给他两种选择,一种是朝西北凉州方面进攻,另一种选择是向东的灵州进发----结果走到半路上,军粮耗尽,李宪只得率兵从泾原路回到宋境。
熙河路李宪取得的战果还是不错的,攻下了重镇兰州,一个月里攻取了西夏的几座城寨,消灭了几千敌军,自身损失也不大。
但同样由宦官领兵的麟府路,表现就不那么好了。
麟府路的地理位置靠近契丹,所以一旦契丹派出干涉军,那么首当其冲的就是麟府路。所以在出发前,王中正就接到了皇帝的密诏:实际上麟府路有两个任务,一是进攻西夏,另一个是防备契丹的进攻,如若契丹军进入西夏,那么王中正将作为皇帝的代表和契丹进行交涉,在不得已的情况下和契丹军交战。
密诏中,麟府路担负有防备契丹军的责任
所以王公公就很头疼了,密诏决定了他不能攻得太猛,只能拖在其他路后面观察战局。于是麟府路十几万人在进入西夏国境后几里就停下来驻兵观望。这样走走停停,到十月十三日(出发的20天后)才到达西夏的夏州。但这时夏州却是一座空城,两天前已经被鄜延路收复了,粮食,战功都没捞到。
这下麟府路的军将也开始不满了,说是要防备契丹,但契丹军没来,那么麟府路不是白白给其他路打下手吗?要知道麟州可是杨家将的故乡!精兵强将却只能看着别路人马升官发财,谁忍受得了?
再加上王中正一开始就没打算太深入夏境,只带了23天的军粮,到了夏州一点缴获没有,军队马上要断粮了。
军将们鼓噪着要继续西进,攻击宥州来获取战功和军粮,王中正的性格偏软,答应了他们,可到了宥州,发现这里的西夏军也已经全部撤走,只抢到上千头牛羊略微补充了下军粮。
但这的缴获远远不能满足十几万人的需求,麟府路大军无奈只有向宋朝国境撤退,一路上民夫逃亡严重,寒冷的天气又让宋军损失不少。
麟府路十二万人出塞一月,但斩首不到千人,而自身士卒因饥寒损失了二万人,六万名民夫随军回来的只有一万三千人,等于说军民共失踪死亡超过六万。而这还是基本没发生什么战斗的情况下的结果。
陕西三路主攻,只有两路到达了灵州城下
负责中心主攻任务的,是两位武将:种谔,刘昌祚,与太后的叔叔高遵裕。
虽然三人都各负责一路,但地位可是不一样的,高遵裕做为开国功臣的子孙,又是太后的叔叔,得到皇帝本人的信任。本人也很热心在战争中获取战功。他率领的环庆路,是距离西夏灵州最近的路线,皇帝还命令泾原路的刘昌祚受他节制------所有的安排都显示,皇帝就是想让他来立功的。
种谔率领的鄜延路九万三千人自绥德出米脂,破西夏军主力八万人,斩首五千,取得了这场战争中的最大战果。然后又收复石州、银州,夏州,为宋军开了个好头。
但由于前进太快,军粮运不上来,在抵达盐州旧城。遭遇了大雪灾,口粮断绝,部分来自于京城的军官带队南逃,引发部队骚乱,最终不得不退兵。
据说种谔当时遍视士卒,见普遍都有饥色,感慨说哪怕是霍去病再生,也不忍再逼他们继续前进。于是只好退兵,九万多人,入塞者只有三万多人。
种家将赫赫有名,没输给西夏人,却输给了西夏的天气。
而剩下的一位武将刘昌祚, 相对前面的后戚,将门,宦官,在官场中可算是默默无闻。但他率领的泾原路却几乎创造了奇迹,只差一步就攻下了灵州城。
刘昌祚精通兵法,尤善骑射,有百步穿杨之能,但据说在与宋神宗的文书往来中,神宗感觉和自己总是不太合拍,在出兵前一度想把他换掉。
但事实证明,和领导不合拍的人,真干起活来不一定差。
由于泾原路进军的道路非常宽敞,所以西夏军认为宋军会把主力放在这里,于是在这条路途经的葫芦河隘口设下了重兵。
刘昌祚率领的五万大军就在磨脐隘口,和西夏人结结实实打了一场恶战,取得了二千多首级的战果。由于出发时的军粮供应只能维持一月,刘昌祚在路上洗劫了西夏人的粮储一万八千石,在出兵的36天之后抵达灵州城下。
由于刘昌祚实在来得太快,灵州城甚至差点没来得及关上城门,差点被刘昌祚的前锋骑兵冲进去。如果刘昌祚当时一口气急攻的话,很有可能拿下灵州。
但刘知道,高遵裕的环庆军距离灵州也只有几天的路程,刘不敢和皇帝的亲信-高遵裕争功,只有驻兵城下,等着高遵裕的环庆路大军到达。
高遵裕平心而论不能说是毫无能力,至少在这一仗之前,并没表现出什么大的缺点,但他率领的环庆路军队多来自京城禁军,历代的京军都是待遇好但却不能吃苦。环庆路走完650里到达灵州,花费44天时间,平均每天只走15里不到。反倒比路途较远的径原路刘昌祚慢了几天。
而且我们要考虑到,环庆路一路上根本没遇到什么大军拦截,这样的情况下,环庆路居然还是比泾原路晚到了几天。
而高遵裕本人对刘昌祚的礼让却毫不感谢,刘昌祚建议:西夏的主力部队目前集结在灵州城东30里处,如果直接合两军之力去击败这支部队,那么失去外援的灵州自然只能投降。
而高遵裕却对这个建议毫不理会,认为何必多此一举?放下唾手可得的灵州城不打,去跟着着西夏骑兵吃沙子么?
结果事实证明灵州城根本不是那么好攻,两军在灵州城下围困了十八日仍然毫无收获,虽然打退了西夏骑兵的一次反攻,但因粮食耗尽军心开始不稳,高遵裕让刘昌祚断后,自己先跑了。结果原本打得最好的泾原军损失惨重,大量士兵主动投降或者溃散,泾原路出动的51060人,5782匹马,回来的只有13048人,3195匹马。
于是宋朝的这场倾国之战就这样草草结束。宋朝损失数万正兵,十几万民夫,最后却得不偿失。
最后的总结:
一,宋军的失败,首先是败在了后勤问题上。
五路大军出塞,但军粮普遍只能维持一个月左右,如果一个月内没有足够的缴获,宋军就必败无疑,这一点就决定了宋军的取胜难度非常高。
而由于技术所限,后勤方面的困难是宋朝无法克服的。据当时人计算,向灵州前线运输粮食,每运输四十万石,只有六万能到达灵州,而这还是西夏军不去打击宋军粮道的情况下。
沈括计算,如果纯靠人力运粮,供应10万人作战就需要30万民夫,而供应40万人作战就需要120万民夫,这是宋朝西北的人力资源根本无法达到的。五路伐夏实际动用民夫数量未知,但应该没有超过军队的三倍。即使这样据当时的记载,不少州县已经不得不发动女性去运粮了。
(解放战争三大战役,我军动用的民夫数量是军队的9倍)
所以一开始出动40万大军可能就是个错误---如果宋军只出动这个数字的一半,分成二路或者三路进攻,也许最后的结果反倒要好得多。
二,宋神宗没有安排前线总指挥确实是个问题。
在用人问题上,高遵裕和王中正无疑是失败的,但是也不能太苛求古人: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将帅之间争权不和是常事,二战期间美国陆海军之间就没有矛盾么?主要是看怎么控制人事上的矛盾。
唯一能压得住外戚与宦官的,只有宋神宗本人,但他偏偏又在远离战场的汴梁。由于无法获得实时的战场情报,宋神宗给了前线将帅自行制定路线和攻击撤退的决策权。所以神宗远程指挥对战局产生的直接恶果其实不多。他并没有傻到给前线将帅发阵图。
但这种远程指挥,也没给宋军带来什么好处:
由于前线缺乏总帅,那么强势的高遵裕得以机会去欺压原本打得很好的泾原路。如果宋神宗能御驾亲征,哪怕距离前线近一点,那么应该能很大程度的压制这种将帅之间的矛盾。
参考资料:
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作年新考论
北宋神宗朝对西北的经略----以战略决策和信息传递为中心
试论北宋仁宗年间宋夏陕西之战的几个问题
论君主专制体制下的君臣关系——以宋神宗与王安石的关系为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