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今日文章:二十年代的降临

(本世纪二十年代的第一年过后,去年今日恍如隔世,就连这篇文章也仿佛很遥远……)

这个世纪进入二十年代,时光的流逝在冬季有时会让人不自觉地打一个寒颤。

我想起上个世纪最后一夜,芝加哥气温接近零下20度,在一家门口悬挂着老布什曾经来此就餐照片的中餐馆吃过晚饭,忽然兴起驱车五十多公里进城去看焰火。密西根湖畔停满车辆,人们点着火开着暖气坐在车里等待,当烟花升起,才纷纷裹着毛毯跳下车来,卷缩着仰望天空,想象着新世纪与未来。
我依稀记得当时心中那份因为即将消失的世纪而起的感慨,无论历史还是个人命运的波澜变迁,都是那样令人百感交集,那种感觉上的强度,远远压倒了对一个新时代的期待。

从那以后又是整整二十年过去,或者说一代人的时光。年轮与心情的变化,是不可逆而又无从预料的。我越来越平静,甚至有时无感,但并不曾减少迷茫。是的,如果回望历史,本应平静注视,节制叙述,切忌预设立场,那样自然无从接近真相。我们这一代人往往是成长于疯狂的年代而不自知,早年的蒙昧往往在潜意识中影响深远。

一个世纪前的此时,美国还远未是世界的中心。威尔逊总统的“国际主义”在共和党控制的参议院挫败,美国因此没有加入国联,孤立主义的强大影响一直持续到珍珠港事件。威尔逊总统如今还让人记得的政绩大约只有创立母亲节了。在欧洲,魏玛共和国刚刚建立,其宪法与制度设计当时备受称许,不过,十几年后就葬身于纳粹手中。前苏联内战还未结束,谁也想不到它后来是二十世纪历史的主要影响者,当然也没有人能预见其轰然倒塌,在中国,五四运动刚刚过去,各种新知各种主义纷纷涌入,混乱而充满活力。我夏天偶然重翻《饮冰室集》,任公当年之开放犀利,后人鲜能及之。

如同圣诞节祝福,人之常情总是期待着更好。然而,历史总是很冷静地提醒人们不要一厢情愿。我们的传统里,一方面很重视历史,另一方面也很重视编造历史。所以看见历史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需要兼听,需要思考,需要省思先入为主的定见。
看见历史,或许令人怀疑,难免令人迷茫,时常令人悲观;然而也可以令人少一些轻信,人云亦云,至少不被越来越多的伪学者和鸡汤忽悠。

真学者也总还是有的,所谓天水一脉,薪火传承,比如八年前逝世的高华先生,惜乎天不假年。
据说,这个冬季适合洛杉矶的雨特别多,入午夜后,雨声大作。想起2006年的一首诗:

和江南雨先生《乙酉生辰偶作》

生逢盛世最堪頹
欲入蓬山白浪堆
讀史推窗千樹雪
感時登嶺一枝梅
曾經滄海芳菲盡
總爲稻梁霜鬓催
獨坐小樓聽夜雨
紅塵滾滾掩驚雷

上个世纪的第二个十年,或者说1910年代,发生了第一次世界大战、十月革命、辛亥革命,世界和中国都经历着巨变。这个世纪的第二个十年,相对而言要平淡得多。平淡,也许正是太平盛世的另一种呈现;平淡,也许更接近生活的本质。我因为曾经学习历史,又因为我这一代人难以克服的局限:“我们要关心国家大事”,总难免对大的历史事件有许多关注。另一方面,我其实更关注个人遭际,更期望个人命运少一些大时代的拨弄,然而那往往是无可避免的。
或许由于世事平淡,我越来越沉湎在自己的生活与内心世界之中。在过去十年里,我大约听过两千张黑胶唱片,至于我的文字,一直是一个人在梦中构建的城堡。

岁月缓缓流去,在冬天遛狗时膝盖开始有肿胀感,让我意识到自己不再年青,即使有心也无力抗御寒冷,是迁徙的时候了。于是在这个十年的最后一个秋天,我终于搬到了温暖的南加州。
我是从来没有人生规划的,无论去哪里都是一念之间。八十年代的最后一个秋天,我背着两个旅行袋的衣服,从波士顿乘灰狗抵达芝加哥。离开芝加哥时,已是整整30年后的一个黄昏,连日子都可能是同一天。夜色开始沉降在55号高速公路时,周围忽然仿佛安静,就连狗狗儿子也踏实下来,发出微微的鼾声。在时速130公里的疾行里,我感觉到持续了近11,000天的一幕正在徐徐落下。
以前来过许多次南加州,却从来没有想过搬到这里。也许是因为年青时不喜欢炎热吧,虽然许多人搬到这里就不肯走,好像是找到了上有天堂的乐土,我却不曾心动。另一个原因是很现实的:加州居,大不易,而我虽然无用之艺略知一二,经世致用的学问、赚钱理财的本事,一向是低于平均值的。如此之我,在奔六之年,再次出于偶然,并不深思熟虑,说起来更多像是曾经写过的那样:“我一生向往南方,却一直徘徊在雪国”。

因一个很模糊的念想而动,是缺少人生目标不靠谱的典型症候之一。不过在白驹过隙的岁月里,能够坚持或多或少地不靠谱其实也不容易。一个人的选择背后,往往潜藏着自己也很难看清的关于这个世界的认知。
其实常识可能已经缺失几代了,何谓常识,何谓不靠谱也就变得不那么确定。我们经历的上个世纪,大抵每过十年就恍如隔世,有时悲剧,有时喜剧,一直有一种荒诞。
时代有似如来佛的掌心,其不确定性浸透到每个人的命运中。种种改变个人命运的努力,泰半注定付诸东流。

驱车三千五百公里,横穿大半个美国。对我来说,旅途的终点有时并不重要,难忘的是一路的风景、经历的人与事。在一年多的迁徙过程里,邂逅许多人,虽然可能彼此匆匆成为过客,但我还是感激并且记得那些曾经是我助力的人。

终于有了安顿下来的感觉时,已是岁末。忽然发现在我居住的小城,竟然有一流的音乐厅和一个本应只有大城市才会有的交响乐团。第一次去听音乐会时,似乎找到了生活的连续感。尽管时空变幻,音乐一直在那里,或从容不迫地开始,或激情澎湃地涌来。
普罗科菲耶夫生前身后都不曾大红大紫,却从未被人遗忘。他无意赋予自己的音乐现实意义,音乐评论家也很难,从他的音乐里找到微言大义。他没有一部作品轰动世界,却又是上个世纪不可忽视的一位作曲家。活着的时候,他常常被批判;就连去世,也由于和斯大林在同一天而被略过。
那一晚上半场我听的是普罗科菲耶夫第三钢琴协奏曲,这是他最为人熟悉的曲目,和拉赫玛尼诺夫第二、第三钢琴协奏曲并列,是测验钢琴家技巧与能力的试金石。演奏者霍洛坚科是张昊成之后获范·克莱本钢琴比赛大奖的乌克兰钢琴家,他虽然年青,却经历过两个女儿死于非命的惨剧。中场休息时,有机会向钢琴家表示敬意,他说话语速很快,一双眼睛看上去像是微微眯着,仿佛蒙着一层云雾。
熟悉贝多芬音乐的人多半认为第七交响乐至少和《英雄》、《命运》、《田园》同等重要。这是我个人最喜欢的交响乐之一,听过十多个风格迥异的不同版本。最庄严与黄钟大吕的是克伦佩勒吧,那也是一个时代的象征,不可复制。2020年是贝多芬250年冥诞,这个世纪我们会听到怎样的诠释呢?

就这样迎来了第一个温暖的圣诞,在圣诞夜见到了我们这一代人的青春偶像之一郎平。从在电视上看她打球至见到本尊,横亘着近四十年岁月。有时候感慨不妨在写实的叙述中:

南方的圣诞

南方圣诞
芳草如茵
虽有霏霏细雨
也不过一缕清愁

穿过三十年雪国
风铃已经生锈
曾经有灯光闪烁
照亮菩提树影

走在微风湿润的平安夜
想起青年时的诗句
“生命仅仅是一个过程……”
我努力学习妥协
但依然不曾忘却

栀子花也是一个幻影
当尘埃在雨中散尽
死者在生者的梦里醒来
潮汐递嬗

祝福在终场时响起
Silent night, holy night 
All is calm, all is bright

小镇上华人多了,自然也就多了一些喜欢码字的朋友,时不时有些聚会。其实在一起时基本不谈文学,偶尔聊聊历史,主要还是八卦。在我看来,写作是一件很个人化的事情,所谓文学更是独行者的履践,文友聚会只是一个由头,若能一起吃好喝好聊好,就称得上功德圆满。
去一位文友坐落山间的居所聚会,倚山而建的房子,要沿木梯爬足足五层楼才到门口。据说有一位老兄膝盖不好,上了几阶楼梯就毅然放弃,驱车回家了。我上楼时正是夕阳西下,眼前一片开阔的风景,山峦起伏,明蓝与殷红相接的天空。仅此就感觉值得,何况还有美酒佳肴、歌舞朗诵。我端着一杯红酒在屋顶平台上,山里的夜很黑,远处有星点灯光。一次旅行能记住一个风景,就已经此行不虚,何况这天是我的生日。我虽然不过生日,却也不免对这个日子有感觉。

2010年代从一位长者远行开始,我写了一副挽联:

少年负笈英伦,最称俊彦;

复旦执教,红楼闲散,稼轩壮志半蹉跎。

一瓢往事,付太平洋水西流去。

晚岁远客北美,尤见风骨;

三藩种菊,故园眺望,伯夷高节长坚守。

两代交情,伴芝加哥雪梦归来。

十年岁月里,竟然写过许多挽联。最后一年里,兄长远行,我很久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换一个角度想,也许我们因为承平日久,越来越不习惯面对死亡。或者说人往往不能意识到,对于个体而言,时间是有终点的。其实古人更加敏感于有涯之生,今人更多麻木在忙碌的日常生活里。

这个十年的最后一夜,我在新结识的朋友家喝酒,半醺归来遛狗,在寂静的小街上错过了新年午夜钟声。夜不能寐,披衣起床望着窗外写了一首诗。

二十年代降临的午夜

在半醺的夜色里

二十年代降临

温暖的不仅仅是记忆

一个世纪前

母亲出生在金陵

那一天江南在下雨

那一年梅兰芳自导自演《天女散花》

陈独秀开始建党

那一年郁达夫在写《沉沦》

《东方》杂志介绍了海德格尔

黑白照片渐行渐远时

电视里时代广场缤纷喧闹

是追忆,还是享受今宵

过去的仅仅是过客

总会有一些故事流传

就好像无论怎样的夜晚

总会有一些灯光闪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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