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黄昏》中离开岭南
列车离开燠热的广州,一路北上,还没有从连续的隧道里穿过高大逶迤的五岭,黄昏就已经降临。我站在车窗前,贪婪地凝望着外面随着车轮反复碾压在轨道上而有节奏有韵律的一闪而过、一闪而过的景致,像是自己正张开翅膀在低低地飞。在这样将山河大地置于俯瞰的视野之下的飞翔中,在这样仿佛永远有不竭的动力的飞翔中,人就慢慢地进入到了一种不在火车上、不在交通工具上就很难有的超越自身、跨越山河的无远弗届般的幻象。
列车在山谷里穿行,山脚下高企处的那个村庄,正沐浴在黄昏的光芒之中。娴静的白墙黑瓦之下,阔叶的亚热带植被因为位置很高而脱离开了潮热,沐浴在爽利的晚风中。山麓下的河流和峡谷平原上的一切都历历在目,开始变黄了的稻田和我们这飞驰而过的列车,都是这村庄视野里的轻轻的点缀。
黄昏降临山谷。村庄背后青翠的高山,在山脊线上形成了一到清晰的亮痕,将排列在山脊上的树行照得异常清晰明亮。让人仰望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就凝视着它们,许久许久。
这是有神意的时刻,这是人在一天之中暂时脱离开既有的一切与神沟通的时刻。在这样的时刻里,列车广播中悄然响起了《黄昏》的歌声。罗文不无忧伤而又满怀深情、韵致悠长的歌声,所讴歌的正是自己眼前的这幅景象。
日落西山天际一片暮色沉沉
我俩就要走进黄昏
回首多少甜蜜几番哀愁起起落落
始终不悔与你共度此生
山谷中已有点点灯火
暮色就要渐渐昏沉
你和我也然笑泪满唇
感叹年华竟是一无余剩
晚风中布满我的歌声
道尽多少旧梦前尘
夜色中只看到彼此眼神
我俩终会消失在那黄昏
罗文的歌声让人虽然依旧脚踏实地,却分明已经离开庸常的现实。从生活的边边角角之处进入到了一种仿佛触手可及的诗意之中。一时之间已经完全忘记了是在火车上,是在漫漫的旅途中,生命中生活中的一切由此进入一种白日梦一样的享受里。踽踽独行的自己好像成了沐浴着黄昏的大地的主角,正在眼前这样高高的山村之下的小路上慢慢回行。在即将到达的家园面前,所有的颠簸和伤痛都已经烟消云散;所有的哀伤和不舍都已经成为身后的云烟。岁月所添加的无非就是阅历的林林总总之上的心性的愈发醇厚,就是我们重新面对家园,面对我们所从出之的大自然的时候的蓦然顿悟。
从某种意义上说,唱歌的人自己和我们的感受之间是没有什么必然联系的。像欣赏任何其他一种艺术一样,我们首先会被艺术本身所营造出来的氛围所感染,如果你和它有某种共鸣的话。不过,当你真地被这件艺术品所打动,不管是从什么样的角度上被打动,你都会情不自禁自然而然地去探寻这艺术品的作者,试图在他个人的表达甚至人生里寻找到更多有可能与你共鸣的成分。这是一个正常的线索和秩序,与追星那种首先是因为这个人才会去就无条件地接受其全部艺术创作的非正常次序正好相反。说那样的次序是不正常的,是因为不管多么成功的艺术家都不可能每件作品都能达到成功。而艺术家能有一两件作品获得成功,就已经是相当难得的事情了。我们在那一两件艺术品里收获的共鸣与自我演绎,已经足以滋养我们的人生中的至少一两个段落。
罗文别的歌没有怎么听过,回家在屋子里百度出来听了一听,也竟没有什么感觉。因为没有在特定情境中有过与环境从而也是与心境这样直接的对应,也就很难被打动。而我在北上的列车上,在就要离开岭南的车窗前,与之产生的强烈共鸣,恰是艺术品的接受美学生效的瞬间。
是这依旧在岭南奔驰的列车,是这在最恰当的时候响起的《黄昏》的歌声,将他在演唱的时候未必能够一一设想到的一番人生喟叹恰如其分地播撒到了自己的眼前。
大自然才是最佳的音乐厅,而火车车窗就是最好的看台。有音乐流淌的山川大地才是有了人类情感温度的大自然;而任何艺术一旦脱离开自然情境,也就不再是那可以有感染力的凝心之作。
伴着《黄昏》的岭南山谷,自此永在我的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