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山上的歌声
广州是一个有山有水的地方,宽阔的珠江穿城而过,无边的大海就在眼前,而郁郁葱葱的白云山及其星星点点的余脉就伫立在如今面积已经扩大了很多倍的城区之上,形成了一个个往往都做了公园的制高点。
从东边的握山村上白云山,门票是5元。村民们持卡可以每天上山来锻炼或者取水,他们一边走着一边听着音乐;在密密的森林下,在从高高的树冠缝隙里偶尔泄下来的阳光里一轮一轮地经过。亚热带的竹子和阔叶草将他们经过的时候的光影变化真切地显现出来,却引不起任何人的注意。因为每个人都正在汗流浃背中自顾不暇,只有从山脚下慢慢地登到山顶,才能脱离开这样被汗水淹没的粘稠状态。终于到了山口,汗水开始在阴凉里慢慢消歇。山口位置的平地上,跳舞的男女灵巧而怡然地在厚厚的树荫里腾挪脚步舒展四肢,一派林中居民的生活景象。
白云山这样的高企之处,让山下被密集的建筑占满了的城市一下又有了超然的诗意。白云在天上行走,蓝天之下的人们的一切都不过尔尔。这种看到自己不过尔尔的生活本身就是诗意。
孖髻岭的山顶亭中,时有雨至,一个已经下来了一段路的人,因为雨,又赶紧返身跑回山顶的亭子里去。在亭子里看雨,看雨中的阳光和白云。只这样一个可以在山顶看雨的位置,大致上这一天登此山的收获即可称足矣。
两个穿着运动短裤的年轻女子,各高举着一条腿在栏杆上,正在压腿。她们戴着耳机,听着外人听不到却可以想象的到的音乐和节奏,面对山下林立的楼群,不仅自己在审美,本身也已经是全部情境之美的重要组成部分。
得闲登此山顶者,不论是锻炼的人,还是旅游的人,都是享福的人。每个角度上看过去都是画,而同时自己也都是画中人。这些画中人在登山的当下都是有些超拔于现实之上的意念的人。尤其是本地的登山者,多以一种完全从容的心态而来,不赶时间,不计前程,只为汗流浃背,只为高瞻远瞩。
孖髻岭山顶上的风和山顶上的树,都有一种不同于任何别的下面的位置上的超然气度;而山顶上的树在山顶上的风中的时候,这种气度就加了倍。让人坐定了凝望着它们的时候,有万千感怀,又好像头脑一片空茫。
就这么坐着、看着已经一个小时了。还想继续坐下去,因为太舒适了。下界的云与建筑都在俯瞰的视角里,只要稍微一望即是天堂一般的视野。这样一个舒适的好位置实在是来之不易,需要一系列的奔波准备甚至相当程度上的偶然,才正巧在今天的这个时刻得以实现。此后的此生中再来山上这样坐定了的机会,不会多有。甚至可以说基本上就是仅此一次。这竟然几乎是一生中仅此一次的妙事,这样的事实让人震惊;然而它从几十年的生命历程中看,的确真是近乎事实。上次赐予我们感受的机会,生命赋予我们经历的可能,此之谓也。
阵雨之后,眺望的视野里,水汽从覆盖着山脊的丛林中升腾而起,一缕缕的白烟快速上升,很快就积聚成朵朵白云云,横到了空中。这便一定就是白云山之名的所由来处了!我们这样从雾霾中来的人,终于找到了最可以解解馋的地方,可以好好看看新鲜出炉一尘不染的白云了。
像是舞台大幕一般的山顶亭口,两个运动女孩子已经下台,换上了两位上了年纪的老妇。坐定了以后,面对眼前白云出岫的景象,其中一位很自然地就张开了嘴,从一开始就全无挂碍、尽情尽兴地引吭高歌起来。
没有谁对她突然开口唱歌感到惊讶,此情此景之中,这也正是所有人想做的事。她所唱是粤语,我自然是听不懂。但是采茶采茶这个词反复出现,加上那种画出了山坡起伏的形状的悠扬,便知道是采茶歌。采茶歌中的韵致,与眼前的景象正相适合,那是一种辽阔而节奏明确,洋溢着劳动的欢欣的情志表达。她绕着亭子边走边唱,知道亭子里的人都含着笑意在看她,她便点头回应。一如在舞台上,又一如在采茶。
她一曲唱罢,坐下来休息的时候,聊天知道,其家在潮汕地区,的确是常年采茶的,采一天可以挣150块钱。她对自己的劳动和劳动的报酬都非常满意,即便来了广州,上了白云山,也依旧会情不自禁地用采茶歌来抒怀。她笑语吟吟,既不过分羞涩,也不是完全没有矜持。一切都行云流水,都自然而然。
临到离开孖髻岭山顶的时候,她拿出自己袋子里的橘子一定要送给刚才和她有目光交集的人,和她说过话的人。旁边一直在喁喁而谈的两个女孩子很羞涩地拒绝着,最后还是收下了。
老妇唱着采茶歌走了。两个女孩的注意力完全不在当下的现场中,她们自顾自地说着她们这个年纪上的秘密,都是刚刚开始以第二性的视角看世界,这使她们之间有说不完的话。好不容易说到一个段落,又开始蹲在地上,看一只大大的蜗牛慢慢地从路面上爬过。所有上山下山的人都小心地绕过这只幸运的蜗牛,让它自由地走过最危险的横穿路面路段。
突然,两个女孩儿发现刚才老妇放下的橘子边上还有一个保温水瓶,意识到是刚才她掏橘子的时候掏出来的。于是就赶紧拿了水瓶去追,结果又把那老妇所给的两个橘子被剩在了凳子上。
那橘子不是长途运输到北方卖的那种橙黄的橘子,而是刚刚离开树枝不久的绿皮橘子,果肉却是已经熟了。像所有南方水果一样,只有在南方它们才是原来应该有的味道。汁水丰盈,味道纯正,余味悠长。
白云山在熙熙攘攘的广州之上,有了一个可以让人脱离开大城市、特大城市的拥挤狭促,复归自然,听着风声,看着云起,尽情高歌并且吃上本地的橘子的所在。这实在是拜天所赐的福利。
的确,白云山上很多段落,都有非现实的天堂性质。不单纯是视野或者高度,而更是气候和气氛。某些山顶与山口的位置上一直吹着的凉爽的风,这在亚热带地区是极其罕见的资源和享受。著名的山口十里松涛,就是这样一个好位置。
那是几条山路汇聚的一个巨大的山口,是榕树的须根下的观景平台,山风飒飒而至,将山林中的潮热一扫而空。其飒飒之空与阴阳协和之柔,都像是庐山,像是泰山之巅、华山之顶;带着确定的人间天堂的意味。
这样的平台使登山之途变成了纯粹的享受,让人坐定了便再也不愿意离开。坐在栏杆上的人们,俯瞰着山下的广州,每个人都看着自己入画,看着自己已经入了天堂。
相比之下,那海拔382米的主峰魔星岭,倒显得只具有数字意义了。当然,从十里松涛到摩星岭的路,不论左行右行还是中间直上直下的云梯路,都有天路一般的非现实性,都是白云山天堂之路的至为优美的路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