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洋淀深处的圈头
圈头乡是深入白洋淀芦苇深处的一个乡镇,以前是所谓纯水村,也就是与外界唯一的交通方式就只有船的村庄。现在修了公路,虽然很窄,但是毕竟是通过陆路可以很方便地进出了。从县城开来的3路中巴车在中心广场上停了一片,到点就会发走一辆。这个来去快捷的旱码头,势如破竹,从开通那一天就将水码头给废掉了。
在道路、建筑都很拥挤的圈头,这样可以让汽车掉头的广场空地是非常稀罕的,一切买卖铺子都会尽量开在这个好地方,哪一家也不会太大,哪一个门脸都很有限,也都很风光。
当然,不管怎么风光,任什么店铺,也都是门前冷落车马稀,人不多的状态。因为整个村子就是这么多人,任何消费和业务数量都基本固定。圈头的理发馆很多,深深的胡同里都会有大玻璃窗的理发馆;圈头卖糖葫芦的推着插满糖葫芦的独轮小车到处吆喝,不过吆喝的不是糖葫芦,而是重音在前的“糖——墩儿、糖——墩儿”。这里的口音已经悄悄的有了沧州口音的浑厚,有了天津经济文化辐射圈里的生意味儿。
在中心广场上,有一捆苇子,已经修剪得整整齐齐。苇子后面的一块苫布下卧着一直黄狗,黄狗睁着一双善良的眼睛凝望着过路的人,晒着微弱的阳光。
它御寒的姿势里有一种置身世外般的渺远,让人先是发笑,继而心酸。在这个垃圾围村,道路两边的芦苇荡正不断地被铲车推压着的垃圾填埋的地方,狗要想找点吃的大致上是不难的,难的是无人搭理的寂寞。
从这里也能让人感受到弥漫在整个圈头乡上空的,一种寂寥的气息。街道和人,摆在窄窄的路边的货物甚至偶尔行驶过去的车辆,都有一种空寂的味道。这是原来的纯水村状态遗留下来的气氛遗产,一时半会是很难完全驱赶净尽的。
纯水村的痕迹在圈头比比皆是,街道七扭八拐,貌似绝对没有路了,但是到了有修车摊儿院子的门口,还是有一道缝隙;这道缝隙宽仅容人,对面相遇都需要互相顺过肩膀来错车,而且左拐右拐,最后赫然相对的竟然是影剧院。那影剧院是具体而微的,比陆地上的通常的影剧院要矮小很多,像是小人国的建构。这是当年纯水村时代里的遗迹,一共就这么多人,就这么大地方,无论从哪一方面来看都没有必要、也没有空间把影剧院盖得和外面一般大。
在漫长的纯水村状态里,整个村子都是没有汽车的,甚至都是没有机动车的。人们在陆地上的交通就只有自行车,最多有个三马子拖拉机和用报废汽车自己改装的没有牌照只在岛上用的运货车。人们在大多数时候都是可以在任何街道上站定了说话和并肩走路的,谁也没有小心汽车的习惯,遇到的无非就是身后或者对面同样步行或者骑车而来的人而已。大家在小胡同里流动着,最后逐一回到胡同深处的家。
在圈头,家家户户都没有院子,从窄小的胡同里进到自己家的屋门都是进了大门进屋门;不过本地的传统又是极其重视大门的气派与庄严的,现在在村边上,在白洋淀的大堤上盖新房的人,无一例外都要弄一个高高的门楼,装饰上也尽量豪华,贴瓷砖是必须的,题写书法横眉和毛主席诗词的影壁也都是规定动作。然而院子依旧是小得很,小到只能转身的程度。
因为院子狭小,做买卖的人习惯于将自己的货物从屋子里都搬出来,一一摆列在窄窄的街道边上。不管是炸油条的还是卖百货的,无不如此。而顾客们也都是熟人,买东西之前、买东西之后总是要站在摊前说上一会儿话,互相派遣一下寂寞。
一个人,终其一生生活在这样大水环绕的村子里,不论是视野还是足迹都被天生规定在了这么一个孤岛上,这种类似于拿破仑流放的待遇,不是监狱胜似监狱。如果是在深山里的话,还可以偶尔爬上最高峰去瞭望一下峰巅所在的广阔的天宇,在这里就只有坐着船的时候面对一下水面,以及水面之上之下那两个互相映照的天空了。
人是环境中的人,生活在什么样的环境里就肯定受到那个环境的制约,摆脱制约谈何容易,顺应制约才是普遍的最终选择。所谓自由,不过是去别的地方体会一下与自己所在的地方不一样的环境制约而已。正是从这个意义上,我们这样的外乡人在几乎没有风景可言的圈头,照旧转得津津有味。而对于不同的制约格式有了经验的积累以后,人多是更愿意回到自己出生的地方的那种环境制约里去。所谓落叶归根,人对环境的挣脱欲与依赖感是并存的。
中午在油条摊上买了一根油跳却执意和摊主大声说着话的老人,他话语之间的叹息,已经将这种顺应了一辈子制约,但依旧不肯甘心的状态表露无遗。他在自己按部就班的生活里,一再发表着其实没有新意的感慨,目光看着每一个经过的路人,尤其是其中的陌生者,来自这个环境之外的人。似乎要努力从他们一来一去的外来气息里,约略着实现自己曾经实现过但是以及没有实现完全的远行的梦。
圈头乡没有开展旅游,也没有像淀边上的淀头村那样搞新农村建设,所以观感上差了很多,在胡同的迷魂阵里穿行来穿行去,甚至始终都找不到原来一定存在并且非常兴旺的码头。村口的巨大原木堆旁边的棚子是一家木材加工厂,只生产两样东西,一个是船,一个是棺材。木船制造是本地民间的独门手艺,尽管有铁船焊接制造的露天工厂就在不远的地方,但是这种传统的木船还是始终有着自己固定的生意。圈头的木头棺材也制作得很很气派,前面高高翘起,像是昂着的狮子头。棺材很大,一辆利用报废汽车自制的宽体卡车只能拉一个;在逶迤坎坷的堤坝路上行走艰难,后面所有的车辆都不得不安心地排在后面。
因为白洋淀寸土寸金,所以后人们盖新房子只能选择大坝两侧,甚至将坝顶上的路都挤到了勉强过车的程度。这样长长的胡同不论是向北去县城还是向南去端村,都需要走上十几里,需要不断错车,不断让行,走起来举步维艰。环境与人,都已经到了承受的极限。
白洋淀作为一片平原上的洼地,自从上游的河流普遍断流以后实际上一直面临着干涸的威胁。汇聚而来的也都是保定黄花沟那样的城市污水、工业污水与垃圾污水,现在如果不是每年向上游水库买水,这片存在了几百几千年的水淀,肯定早已经消失,早已经变成了与华北平原别的地方面貌无异的干旱的陆地。芦苇消失,船舶作废,大地上种上小麦,环境直感上也就可以实现四通八达无远弗届的方便和广阔。但是,大地之肾没有了,人们其实已经须臾不能离开的水面包围着的寂寞也没有了,那一切还是一切,自己还是自己吗!
被环境限制着的人,无一例外都会最终喜欢上这环境本身的。而且这种喜欢不仅是言语上的,还是骨髓深处的,是要遗传给后代并且最终带着去见列祖列宗的。
这便是家乡,便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