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锺书《槐聚诗存》笺说098
钱锺书《槐聚诗存》笺说098
伤张荫麟
清晨起读报,失声惊子死。天翻大地覆,波云正谲诡。绝知无佳讯,未忍置不视。赫然阿堵中,子占一角纸。大事记馀墨,为子书名字。厥生固未荣,死哀斯亦止。犹蒙稽古力,匪然胡及此?吴先斋头饭,识子当时始。南荒复再面,阔别遂万里。赋诗久已删,悲子亦不起。夙昔矜气隆,齐名心勿喜。舜卿负诗字,未屑梅周比。时人那得知,语借颇中理。忽焉今闻耗,增我哀时涕。气类惜惺惺,量才抑末矣!子学综以博,出入玄与史。生前言考证,斤斤务求是。乍死名乃讹,荫蔓订鱼豕。翻成校雠资,待人辨疑似。子道治子身,好还不少俟。造化固好弄,非徒夺命尔!吾徒甘殉学,吁嗟视此士。龙场丞有言,吾与汝犹彼。
【笺说】
1942年,张荫麟病逝,钱锺书先生非常震惊,写此诗痛悼张荫麟。
张荫麟,字素痴,广东东莞人。著名学者、历史学家。1923年考入清华学堂中等科三年级肄业。仅半年,陆续发表多篇著作,深得当时史学界称赞。1929年,以优异成绩毕业于清华大学。是年获公费到美国斯坦福大学攻读西洋哲学史和社会学。1934年,修完应学课程,未待期满,已获哲学博士学位,提前返国,应清华大学之聘,任历史、哲学两系专任讲师,并兼北大历史、哲学课。此后任教于浙江大学、昆明西南联大等。1942年10月24日在遵义病逝,年仅37岁。
钱先生与张荫麟同为清华学生,但钱先生晚于张荫麟入清华,时张荫麟已留学美国。待得张荫麟回清华任教,钱先生已清华毕业赴上海任教。两人在清华的交集,推测当在1934年春钱先生自上海北游至京,在吴宓先生的家中与之初次相识。第二次的人生交集,是在钱先生回国后任教西南联大,恰好张荫麟任教的浙江大学也并入了昆明的西南联大。
虽然二人交往时间并不长,但同为清华学人,且同为年纪轻轻就才华横溢,誉满清华师生之间的人,自然也是惺惺相惜,固有此诗之沉痛悼念。
清晨起读报,失声惊子死。
首二句描写看到张荫麟死讯的情境:清晨起来读报,不禁失控地叫出声,震惊于你的死!
“失声”,不自主地发出声音。可见钱先生对张荫麟37岁即早逝震惊至极。
天翻大地覆,波云正谲诡。
三、四两句写当时国内的形势;正是天翻地覆的时候,云谲波诡。
第三句的“天翻地覆”,大都描写世乱国破的状态,如文天祥《立春》詩:“天翻地覆三生劫,岁晚江空万里囚。”钱先生在此描写日寇侵华、国土沦陷的国势。
第四句,即用“波谲云诡”,云彩和水浪千变万化,不可捉摸,形容事物变幻莫测;语出汉扬雄《甘泉赋》:“于是大厦云谲波诡,摧摧而成观。”这里也是用来描写当时国内的险恶形势。
绝知无佳讯,未忍置不视。
第五、六两句写道:看报也绝对知道没有好消息,但也不忍放在一边不看。
第五句的“绝知”,亦即极知;陆游《冬夜读书示子侄》:“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钱先生对当时的国内形势看得很悲观,也很知道没有什么值得振奋的好消息,故有此句。
这两句,写出了钱先生的矛盾心理:不看吧,也还存有一丝希望,或许有“佳讯”呢?
赫然阿堵中,子占一角纸。
七八两句写道:很醒目,这张报纸中,你的死讯占了报纸一角。
第七句的“赫然”,就是醒目的样子;《公羊传·宣公六年》:“有人荷畚…… 赵盾就而视之,则赫然死人也。”
“阿堵”,是魏晋六朝人语,“这个”之义;《世说新语·巧艺》载:东晋时著名画家顾恺之,擅长画人物。他画人像,有时画了几年都不点眼睛。别人问他为什么,他指着眼睛回答道:“四体妍媸,本无关于妙处,传神写照,正在阿堵中。”在这里,钱先生是以“阿堵”指载有张荫麟死讯的报纸。
第八句的“一角纸”,也是指的载有张荫麟死讯的报纸的一角。
大事记馀墨,为子书名字。
九十两句写道:为你的死送别,记载了你遗留下的著作,并记载下你的名与字。
“大事”,此指送别死者,送死为古之大事;《孟子·离娄下》:“养生者不足以当大事,惟送死可以当大事。”
“馀墨”,本指遗留下来的墨迹;《宣和书·詹鸾》:“彩鸾以书《唐韵》名于时,至今断纸馀墨,人传宝之。”此处借指张荫麟的遗著文章。
厥生固未荣,死哀斯亦止。
十一、十二句写道,此生原来就没有很荣耀,为你的死而哀悼,也就到这种程度为止了。
第十一句的“厥生”,即此生;“厥”,起指代作用,这,它;唐卢仝《忆金鹅山沈山人二首》:“呜呼沈君大药成,兼须巧会鬼物情,无求长生丧厥生。”
第十二句的“斯”,指报纸所表达的“死哀”;而“止”,即到的意思。“斯亦止”,即也就到这里、这种程度了。
犹蒙稽古力,匪然胡及此。
第十三、十四两句说,这还是依靠你的古史研究的才力,不然哪能到这个程度?
“稽古力”,研究古代的才力;《后汉书·桓荣传》:“荣大会诸生,陈其车马印绶,曰:'今日所梦,稽古之力也。’”《钱锺书手稿集·容安馆札记》百三十四回抄录清吴之振《扫除》:“身后定蒙稽古力,眼中谁见济时才。”
关于张荫麟的史学研究,在此有介绍的必要。还在张荫麟读书清华的第三年,即1923年,他在《学衡》第21期发表《老子生后孔子百馀年之说质疑》一文,对梁启超考证《老子》一书,认定老子在孟子之后的六条证据,逐一进行批驳。梁启超不以为忤,反加揄扬,叹为天才,以为将来必有所成。
还值得提出的是,1935年由傅斯年推荐,主编高中及小学历史教科书,他编写了《中国史纲(上古篇)》,即成他的代表作。贺麟赞他:“立志作第一等学人,终能在史学界取得第一流地位。”朱自清作诗称他:“勤拾考工绪,精研复性文。淋漓修国史,巨眼几挥斤。”
以上十四句,为第一层,写钱先生看到张荫麟的死讯的震惊,以及报纸登载其死的消息的情况。
吴先斋头饭,识子当时始。
第十五、十六句回忆与张荫麟的初识:吴宓老师的书斋里吃饭,认识你当从此时开始。
第十五句,钱先生有自注:“吴雨僧师招饭于藤影荷声之馆,始与君晤。余赋有'同门堂陛让先登,北秀南能忝并称’等语。”“吴先”,吴老师,即指吴宓,是钱先生与张荫麟都很亲近的老师,而二人也是同为吴宓所器重的学生。
“斋头”,指书斋;清黄景仁《答仇一鸥和韵》:“逢君陌上鞭双控,醉我斋头被共眠。”
参考二人在清华的时间,此次初识,当在钱锺书毕业后北游至京的1934年。钱先生在自注中所引的诗,也是1934年发表在《国风》半月刊上的《北游纪事诗》的一首,《槐聚诗存》未收。
南荒复再面,阔别遂万里。
十七、十八句说,在云南蛮荒之地又再见面,之后长期分别,相隔万里。
第十七句的“南荒”,意即南方蛮荒之地,是指云南。张荫麟在卢沟桥事变不久,只身南下,任教于浙江天目山的浙江大学,后来随浙江大学几度搬迁至昆明。1937年的7月浙大并入西南联大,张荫麟于是也任教西南联大,直至1940年,均在西南联大教授历史。而1938年夏,钱锺书先生归国至昆明西南联大任教,直至1939年夏方回上海。可知二人的“复再面”,即在此1938年夏到1939年夏这一年的时间里。
第十八句所写,即是钱锺书先生1939年夏回上海之后,两人遂远隔万里,直至张荫麟逝世,未再见面。
此句的“阔别”,即指二人长时间分别,细算起来自1939年夏至张荫麟死亡的1942年10月,有三年之多。
所谓“万里”,指离开西南联大后,钱先生先在湘西,后至上海,张荫麟1940 后则随浙江大学迁至遵义,两人遂相隔万里。
赋诗久已删,悲子亦不起。
十九句、二十句写道,我写给你的的诗,早就删除了;现在为你悲哀,也不能起死回生。
“赋诗”,写诗;当是指上引钱先生自注中的诗,全诗为:“同门堂陛让先登,北秀南能忝并称。十驾难追惭驽马,千秋共勖望良朋。”
“久已删”,早就删除。钱先生的意思是不在保留写给张荫麟的诗,至于原因在下两句。
“不起”,病不能愈;《战国策·秦策一》:“孝公行之八年,疾且不起,欲传商君,辞不受。”
夙昔矜气隆,齐名心勿喜。
第二十一、二十二句写道,过去,你自恃才气很高,与我齐名心里不高兴。
第二十一句的“夙昔”,过去;唐权德舆《酬李二十二兄主簿马迹山见寄》诗:“远郊有灵峰,夙昔栖真仙。”
“矜气”,自恃才气,自视有才;顾亭林《子房》:“譬之虎负嵎,矜气徒手搏。”
“隆”,盛;《礼记·乐记》:“是故乐之隆,非极音也。”郑玄注:“隆,犹盛也。”
第二十二句的“齐名”,名声相等;指钱先生与张荫麟齐名。钱先生1934年的诗中第二句的“北秀南能”,就是指的“齐名”。
此“北秀南能”,本是指禅宗南宗的慧能与北宗的神秀,二人并峙于唐代的禅宗。因此,此语也常见诗人称呼一时“齐名”的杰出人物,如宋代的诗人叶适《请推耿住水陆院》:“宰官不管僧闲事,北秀南能总未亲。”钱先生用此语来指张荫麟与自己齐名。
“心勿喜”,不高兴。但此是指钱先生“心勿喜”,还是张荫麟“心勿喜”?仅从这首诗前面的几句,不好判断。还要看钱先生写给张荫麟的诗来看。钱先生的诗句“同门堂陛让先登,北秀南能忝并称”,称“让”,称“忝”,当是颇为尊敬张荫麟,当不是“心勿喜”,而是有“心窃喜”在;何况下面四句,认为“时人不知”,“勿喜”“颇中理”,更不可能是张荫麟“心窃喜”了,定是“心勿喜”了。
舜卿负诗字,未屑梅周比。
第二十三、二十四句写道,苏舜卿依仗自己的诗篇与书法,不屑于被人把自己和梅尧臣和周越相比。
这两句有一个故事,据魏泰《临汉隐居诗话》记载:“苏子美(即苏舜卿)以诗得名,学书亦飘逸,然其诗以奔放豪健为志;梅尧臣亦能诗,虽乏高致,而平淡有工。世谓之'苏梅’,其实正相反也。子美尝自叹曰:'平生作诗,被人比梅尧臣,写字比周越,两皆小也!’周越为尚书郎,在天圣、景佑间以书得名,轻俗不近古,无足取也。”
“舜卿”,即宋诗人苏舜卿。苏舜钦,北宋诗人,字子美,祖籍梓州铜山(今四川中江),官至集贤殿校理,监进奏院。后被诬削籍为民,终老于苏州。他的诗歌也热情奔放,有别于梅尧臣诗的微婉古淡、含蓄深远。欧阳修评他的诗“笔力豪隽”、“超迈横绝”(《六一诗话》)。《宋史·苏舜钦传》也说他“时发愤懑于歌诗,其体豪放,往往惊人”。钱先生在《宋诗选注》中苏舜卿的小传里说:“他跟梅尧臣齐名,创作的目标也大致相同。他的观察力虽没有梅尧臣那样细密,情感比较激昂,语言比较畅达,只是修辞上也常犯粗糙生硬的毛病。”
“负诗字”,即自负自己的诗与书法;“负”,抱负,依仗;唐王昌龄《淇上酬薛据兼寄郭微》诗:“故交负奇才,逸气包謇谔。”
“梅周”,即梅尧臣与周越。梅尧臣,字圣俞,宣州宣城(今安徽省宣城市宣州区)人。官至国子监直讲,累迁尚书都官员外郎。梅尧臣少即能诗,与苏舜钦齐名,时号“苏梅”,又与欧阳修并称“欧梅”,为诗主张写实,反对西昆体,所作力求平淡、含蓄,被誉为宋诗的“开山祖师”。欧阳修称梅诗“譬如妖韶女,老自有余态。”钱先生在《宋诗选注》梅尧臣的小传里说:“梅尧臣反对(西崑体)这种意义空洞语言晦涩的诗体,主张'平淡’,在当时有极高的声望,起极大的影响。他对人民疾苦体会很深,用的字句也颇朴素,看来古诗从韩愈、孟郊,还有卢仝那里学了些手法,五言律诗受了王维、孟浩然的启发。不过他'平’得常常没有劲,'淡’得往往没有味。他要矫正华而不实、大而无当的习气,就每每一本正经的用些笨重干燥不很像诗的词句来写琐碎丑恶不大入诗的事物,……可以说是从坑里跳出来,不小心又恰恰掉在井里去了。”
周越,字子发,一字清臣,山东邹平人,官至主客郎五品禄。周越一生皆任小官,但其书法艺术在北宋书坛影响巨大,黄庭坚、米芾、蔡襄均出其门下。宋徽宗内府编《宣和书谱》时,把周越的真行列入妙品,草书列入能品,称:“天圣、庆历间,以书显,学者翕然宗之。”
梅尧臣、周越各自在诗书造诣上如此,苏舜卿尚“不屑梅周比”,可见苏舜卿之自负。钱先生在这里是以苏舜卿比张荫麟,此亦可见张荫麟的自负。
时人那得知,语借颇中理。
第二十五句、二十六句写道,当时的人那里知道,我借用苏舜卿的话来说张荫麟,颇切中事理。
第二十五句,从《世说新语·品藻》而来:“谢公问子敬:'君书何如君家尊?’答曰:'固当不同。’公曰:'外人论殊不尔。’王曰:'外人那得知!’”
“时人”,是指当时张荫麟说“齐名心勿喜”此话时,得知此话的“时人”。
第二十六句的“语借”,借用的话;宋陈骙《文则》卷上:“文出于已作之固难,语借于古用亦不易。”在此句中,钱先生是指自己借用苏舜卿“未屑梅周比”的话,来说张荫麟也有此种意思。
“中理”,切合事理;《吕氏春秋·怀宠》:“必中理,然后说;必当义,然后议。”
此句言钱先生自认为借用苏舜卿的话,来说自己与张荫麟,是切合事理的。于此也可见“心勿喜”的,是张荫麟,而非钱先生自己。有人认为这是钱先生自己“未屑梅周比”,大约是世人认为钱先生狂傲、眼高于顶的观点太深入人心了吧。
以上由十五句到二十六句,计十二句,为第二层,回忆二人交往的过程与情况。
忽焉今闻耗,增我哀时涕。
第二十七句、二十八句又从回忆拉回到现实:突然地,现在听到噩耗,增加了我为时世而悲哀的眼泪。
“哀时涕”,感慨时事,悲哀流泪;“哀时”,伤悼时世;杜甫《咏怀古迹》之一:“羯胡事主终无赖,词客哀时且未还。”
气类惜惺惺,量才抑末矣!
第二十九与三十两句写道,我俩意气相投,惺惺相惜,但若衡量才能,我只合做小事。
第二十九句的“气类”,指意气相投者;语出《易经·乾》:“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水流湿,火就燥。云从龙,风从虎。圣人作而万物睹。本乎天者亲上,本乎地者亲下,则各从其类也。”
“惜惺惺”,即“惺惺相惜”,聪明人爱惜聪明人;意谓性格、才能或境遇相同的相互爱惜、同情;元关汉卿《普天乐·崔张十六事》曲:“遇着风流知音性,惺惺的偏惜惺惺。”
第三十句的“量才”,即衡量才能;《后汉书·刘恺传》:“协和阴阳,调训五品,考功量才,以序庶僚。”
“抑末”,细末的事,小事;此钱先生自谦所学为学术之末,而非学术之本;语出《论语.子张》:“子夏之门人小子,当洒埽应对进退,则可矣,抑末也,本之则无。”何晏集解引包咸曰:“言子夏弟子,但对宾客﹑修威仪礼节之事则可,然此但是人之末事耳,不可无其本。” 后因以“抑末”指末事,小事。钱先生在此是说,衡量自己的才能,只能做一些学术的细枝末节。言外之意,张荫麟的才能可堪赋予学术大事。
子学综以博,出入玄与史。
上二句从自己说,此三十一、三十二两句说张荫麟:你的学问综合而且广博,出入于哲学与历史之间。
第三十一句说张荫麟学问“综以博”,即学问通贯而淹博。这是符合张荫麟治学的特点的。张荫麟在清华求学时,对中西文学、史学和哲学均有兴趣。他在美国学习期间,先学习西方哲学,后改学社会学,他自述治学旨趣时说:“国史为弟志业,年来治哲学,治社会学,无非为此种工作之预备。从哲学冀得超放之博观与方法之自觉,从社会学冀明人事之理法。”可见其“综以博”。
第三十二句的“出入”,此指涉猎广博,能入能出,融会贯通;唐韩愈《柳子厚墓志铭》:“议论证据今古,出入经史百子。”
“玄”,即玄学,魏晋时期的庄老哲学;后亦泛指今之哲学。“史”,即史学。这是说张荫麟贯通古今中外的哲学与史学。
以上二十七到三十二句,为第三层,评价张荫麟治学的成就与水平。
生前言考证,斤斤务求是。
第三十三句、三十四句写道,生前论述考证,仔细明察,务求准确。
“考证”,我国一种史学方法,根据资料来考核、证实和说明文献或历史等问题;清姚鼐《<述庵文钞>序》:“余尝论学问之事有三端:曰义理也,考证也,文章也。”
“斤斤”,形容明察分毫;语出《诗·周颂·执竞》:“自彼成康,奄有四方,斤斤其明。” 毛传:“斤斤,明察也。”
“求是”,求真;《汉书·河间献王刘德传》:“河间献王德以孝景前二年立,修学好古,实事求是。”颜师古注:“务得事实,每求真是也。”
这两句是说,张荫麟生前重视考证,务求一丝不苟,真实准确。
乍死名乃讹,荫蔓订鱼豕。
三十五、三十六两句写道,刚刚死去,名字就被讹传了,得把“蔓”订正为“荫”,就如“鲁鱼亥豕”的订正一般。
这两句,钱先生有自注:“沪报皆作'张蔓麟’。”是说,沪上的报纸,把“张荫麟”三字错写作“张蔓麟”,甚为可笑,也甚可哀。
第三十六句的“鱼豕”,即“鲁”与“鱼”、“亥”与“豕”,字形相近而混;语出晋葛洪《抱朴子》:“谚云:'书三写,鱼成鲁,帝成虎。’”《吕氏春秋·察传》:“有读史记者曰:'晋师三豕涉河。’子夏曰:'非也,是己亥也。夫己与三相近,豕与亥相似。’”宋王逢《寄偰正字》:“鱼豕知讹舛,铅黄属订详。”
翻成校雠资,待人辨疑似。
三十七、三十八句写道,这反而成了校雠的材料,等待人来辨似析疑。
第三十七句的“校雠资”,校对的资料。“校雠”,考订书籍,纠正讹误;一人独校为校,二人对校为雠;汉刘向《<管子>序》:“所校雠中《管子》书三百八十九篇。”
第三十八句的“疑似”,谓似是而非;《吕氏春秋·疑似》:“疑似之迹,不可不察。”
子道治子身,好还不少俟。
第三十九句、四十句写道,以你的的方法,来解决有关你的问题,天道好还,一点儿不多给些时间。
第三十九句,化用朱熹《中庸集注》第十三章:“故君子之治人也,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意谓,用这个人的方法,返回头解决这个人的问题。这里是说,用张荫麟擅长的考据方法,来解决他的名字讹传的错误。
第四十句的“好还”,即“天道好还”之省;语出《老子》:“以道佐人主者,不以兵强天下,其事好还。”
“不少俟”,不稍等,不多给点儿时间;明陆深《俨山集》六十四卷《曹母顾孺人墓志铭》:“莫龄抚孙,携手提耳,将食其报,竟不少俟。短景下驰,挽歌莫起。”
以上六句,不是幽默语,而是沉痛语,他表达的是,一个学人作出了那么多的贡献,而世人,且是文化界中报界的人,连他的名字都搞错了!
造化固好弄,非徒夺命尔!
四十一、四十二两句说,老天从来是好戏弄人,不仅仅是夺取你的命而已!
第四十一句,化用宋郑思肖《春歌》:“造物弄人只片时,弄死世人人不知。”“造化”,自然的创造者,即上帝,老天爷;语出《庄子·大宗师》:“今一以天地为大鑪,以造化为大冶,恶乎往而不可哉?”
“好弄”,好游戏,好戏弄人;宋方回《秋晚杂书三十首》:“积惨以消之,化工似好弄。”
第四十二句的“非徒”,不只是,不光是;白居易《寄元九》:“非徒改年貌,渐觉无心力。”
“尔”,而已;《礼记·檀弓下》:“不以食道,用美焉尔。”王引之《经传释词七》:“尔,犹'而已’也……言用美焉而已也。”
第三十三句到第四十二句,计十句,为第四层,揭示沪上报人对张荫麟名字的讹误。
吾徒甘殉学,吁嗟视此士。
第四十三、四十四两句写道,我们这些人,甘心为学术而献身,对你这个人都很赞叹。
地市十三句的“吾徒”,我们这样的人;王安石《》:“丈夫意有在,吾徒且加餐。”此处指钱锺书、张荫麟这样的读书人。
“殉学”,为学殉身;《石遗室诗话》卷三一载度青《题季弟士惟遗象》云:“士能殉学他何问,天不怜才昔已然。”
第四十四句的“吁嗟”,乃赞叹之义;明黄溥《闲中今古录》:“至今儿孙主沙漠,吁嗟赵氏何其隆!”
“视此士”,看这个人士;“此士”,指张荫麟。
龙场丞有言,吾与汝犹彼。
第四十五、四十六两尾句说,王阳明有句话,我和你就如那死在道路上的人一样啊!
此二句有一个典故,王阳明先生因触怒宦官刘瑾,被贬为贵州龙场驿丞。其间作有《瘗旅文》一文,记载自北京而来,路过龙场的一位吏目,与子一人,仆一人,三人投宿苗家。次日陆续死于龙场驿站附近的蜈蚣坡。王阳明“念其暴骨无主,将二童子持畚锸,往瘗之,二童子有难色。予曰:'嘻!吾与尔犹彼也。’二童悯然涕下,请往;就其傍山麓为三坎埋之,又以只鸡饭三盂,嗟吁涕洟而告之。”
第四十五句的“龙场丞”,即指王阳明。王阳明,浙江绍兴府余姚县(今属宁波余姚)人,弘治十二年,二十八岁中进士,官至南京兵部尚书、南京都察院左都御史等,封新建伯。王阳明是儒家心学的集大成者,与孔子、孟子、朱熹(理学集大成者)并称为孔、孟、朱、王。
第十六句的“吾与汝犹彼”,来自王阳明《瘗旅文》,意谓我王阳明和你们两个童子,就像那死在道路上的吏目等三人,言外都有死的一日啊!
诗的尾四句,钱先生是引用用王阳明的话,说明人都是要死在人生的旅途上,无一例外,所以我们要甘心为自己追求的学问而献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