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节笔记：春天落叶的法桐

梁东方

法桐的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季节一般都是夏天，炎炎烈日下，法桐树下却总是有浓厚的阴凉，像是盛夏之中点缀在街市之间的一座座四面敞开的空调房；尤其在南京上海杭州郑州这样有法桐（有的地方叫做悬铃木）护道树传统的地方，法桐遮阳的功能算是被发挥到了极致。

后来陆续听说这些城市的法桐老树都被砍掉了很多，砍树的时候不止一次有市民勇敢地站出来论理，甚至满眼含泪，可见人们对这些在没有像样的森林或者干脆就是没有森林的地方，罕见地装点了城市的钢筋水泥缝隙的自然植被、伴随了自己人生岁月的大法桐树的眷恋。

法桐仅就自身的样貌也堪称植被界的壮男和美人儿：它们不生虫、不落黏稠的树木汁液，它们干干净净近于白色的树干树枝，它们从春天开始发育到夏天完全长成的硕大的叶子——其中大者已经不输于荷叶！哪一样都是那么恰当与合适，符合人类全部美的感受。

最近这些年，法桐这种很洋气的树逐渐在北方城市里也有了广泛种植。可惜时间都不是很长，还没有能形成巨大的法桐树连成一片，让白鹭都来树冠里坐窝安家的盛景——据说当年有的城市砍树就是因为这个原因，说树上会掉鸟粪。其实任何植被都像人一样，总是有自己的优缺点的，对待它们采取因噎废食的方式方法，从来都不是长久之道。法桐的高大丰厚和为人们撑起黑森林的优点怎么说都不为过，当然还有它们那大叶子。

在北方，好像找不到另外一种高大的乔木的叶子像这么大的了。法桐树叶高高地挂在树上的时候也许你还意识不到它们的这种硕大，偶尔有暴风雨折断了它们的小枝杈，掉到马路上，才让人见识到了其厚大不俗之状。难怪那些法桐树将整个街道连成一片的城市会有德国黑森林之相，从法桐树的林荫道里走出来的时候，竟然像是直接从夜里来到了白天！

泡桐的叶子也不小，但是不如法桐光滑，是一种绒面的感觉，而且泡桐的树干呈褐色，看起来不及法桐干净利落，虽然花朵或白或紫，开得非常甜蜜，但是因为生长速度太快导致树干经常中空，难以成材，所以不大被待见，经常只能长在养殖场或者老旧的院落外面。

泡桐每年秋天会随着北方其他大多数乔木一起落叶，但是法桐不会。秋天它们几乎不落叶，冬天下了大雪，白雪落在变成了黄色的法桐叶子上，法桐叶子依旧不落！

法桐的叶子在树枝上的这种顽固程度，并非因为我们印象中它们在南方的温暖湿润气候里养成的习惯，也不是他们不畏寒，而仅仅就是法桐从树根到树干树枝再到树叶整个家族的关系稳固坚韧，不到万不得已绝不撒手。于是很奇特的，法桐早已经变成了褐黄色的叶子在冬天的风雪里咔咔作响，但是除了极少数直接被击中的会掉落以外，大多数还一直都在树上！

我第一次注意到这个现象的时候很有点吃惊，每天夏天望着满树的法桐碧绿的叶子，其中并没有往年的灰黄的、褐色的旧叶啊！法桐的叶子是在什么时候掉落的呢？

是的，就在春风骤起的时候。

在春风骤起的时候，满满地让衰黄干枯的叶子在树冠上挂了一个冬天的法桐终于到了落叶的时候。一阵风雨就会有一片片树叶纷纷掉落，在雨线（刚刚不是雪而可以下雨的雨水时节）中以风的姿态和方向飘飞，在地面上，在路面上迅速打着滚，最后总是要堆积到一片相对集中的地方。因为那是风的方向与沟沟坎坎互相顶力妥协的平衡位置。

地道桥下的法桐叶子则分布得相对均匀，因为这里风小，叶子们可以随时停在停车场上任意一处自己的落脚点。

在新生的叶子已经开始在枝头孕育芽孢的时候，它们终于完成了自己整整一年的轮回，落地，安然地接受碾压成灰变成泥的最终归宿。

有意思的是，这种风吹落叶、落叶在地面上翻滚堆积的阵势，竟也一如秋风秋雨中的寒凉。春天以春风的形式模拟了一次秋天，才将迟迟不肯在去年秋天里掉落的法桐叶子请了下来。

所以，春天的物象，不仅有万物萌发，还有法桐的落叶飘零。

当然，不是一场春风就吹落了所有的法桐叶子的。就像秋风扫落叶一样，一棵树上的叶子要掉落干净也是需要几次的风吹雨打的。大自然实在是神奇，如果某一年里某个地方绝对没有春风，那这些法桐难道就要在旧叶旁边再生新叶了吗？那将是一种什么样的景观？

不会的，就像总也看不见那种旧叶里生新叶的景象一样，春天里也总会有风。浩浩荡荡的春风吹起来，吹落了去年的法桐，吹来了今年的新生。

补记：因为今年春天的特殊情况，所以格外珍惜户外的每一个细节。看见了往年视若无睹的很多春天的细节，法桐叶子的掉落，其一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