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笔记:人多并非喧嚣不已的理由
梁东方
如果说硬卧有什么不舒适的地方,往往不是上铺太高或者坐卧空间太小,也不是靠窗的凳子太少,每一组六个铺位之中除了下铺两位、窗口凳子上两位之外必须还得有两位在自己的床上;这些都是硬件设计的时候为了尽可能多地安排铺位而做出的舒适性上的牺牲,不管怎么样也都是可以理解的。
在硬卧上,影响舒适度的第一因素其实还是人,是那些不自觉的高声喧哗而且喧哗不已的人。
如果大家都深谙公共场合,尤其是人员密集的公共场合不打扰别人的秩序戒律,各自安静地做自己的事情,看手机也好,休息也好,喝茶也好,遥望车窗外的大地也好,每个人于列车有节奏的运行中都不难体会到一种旅途上的惬意。但是总是有人不大自觉,长时间高声接打电话、外放视频音频、没完没了地聊天……
这不,这趟过节以后返程高峰里一票难求的Z268的硬座车厢里的这八个一起出行去错峰旅游的“老人”,就在整个旅程中一直在扮演这样不是很光彩的角色。
他们从一上车开始就在大呼小叫声中确认自己的铺位和行李摆放之类的问题,然后聚集在一个双下铺都是他们的人的硬卧BLOCK里,开始高声喧哗。用的是方言,带着相当的自负感的方言,所说的却又无非是些鸡毛蒜皮的杂事。
不管多大一点小事,在他们集体凑趣的喧哗里都会成为重大的噱头,引起高呼式的欢叫。这如果是在私人场合,哪怕是比较宽大的比如广场之类的公共场合,可能也都是无伤大雅的私事;但是在狭窄拥挤的硬座车厢里,他们如入无人之境的长时间喧哗却直接影响了周围的乘客,尤其是同一个BIOCK的其他四位乘客。使他们有“家”不能回,只能躲到车厢里其他同样不宽裕的位置上去。期望他们能有时有会儿适可而止,早一点结束。
然而他们好像完全无知无觉,沉浸在某种不无表演性的自豪里:那好像是一种用方言编织的地域性的炫耀。在急速的、将所有词句全部都打成碎末式的碎屑之流一样的语言方式里,不管自己的境况如何,不管具体到个人的生活有没有值得普遍自夸的成分,他们都在这趟外地人占了大多数的列车里收获着仅仅立足自身的自豪感。这在他们所说的内容,与他们所经久不衰地吵吵着说话的方式里,都有双重的表现。
从言谈之中可知,他们实际上都是刚刚退休的初老一族,还有有很多身强力壮的特征。其中一个穿着挎栏背心的男子,一直在用手巾擦着脑门和前胸上亮晶晶的汗水。这在重阳季节,在有空调的车厢里,显得极其特殊。但是他的嗓门最高,鼓动喝酒吃饭的时候的劲头最足。他们在饭前高声喧哗了两个小时,在吃饭的时候喝着酒又大喊大叫了两个小时,饭后又齐刷刷地坐在下铺上高谈阔论了三个小时,一直到夜里十点熄灯睡觉,整个列车都安静下来,与车轮在铁轨上的咣当当的声响相伴的唯一声音,还是他们滔滔不绝的方言。其实早已经无话可说,但是还是偏偏要这样没话找话地说下去,夸张地欢呼起来。有的人明显是疲惫了,靠在床上大声地放着小视频,那种同样夸张响亮的音乐里的趣味立刻就又成了他们最新的话题……
这样喧嚣不已的噪音让人不由得想到那样一句话,叫做大多数人的人生都既无意义也无价值,不过是一种生物本能支配下的自动行为。但是如果稍微注意一下,稍微自觉一点,少损害他人和社会一些,便已经可以说是美了。
他们意识不到自己在扰民吗?显然不是,在同一个BLOCK的另外四个人纷纷纷脱鞋爬高上床睡觉的时候,他们似乎也说了一句半句的客气话:我们难得一聚之类的话,但是那仅仅是客气话而已,说完了完全没有任何收敛。他们属于自己的建立在例外上的逻辑,大致上和一些乡村甚至城镇中的一种现象相类似:一旦自己家要盖房施工,便理直气壮的将道路截断,让往来的公共交通必须去绕行。因为自己的理由强大,我要盖房。这些集体喧哗的人的理由则是:我们人多势众。
而一个人和一群人对公共环境的损害在本质上是一样的,这个道理自不必说。他们所以沉浸在自己的话语狂欢里,个人精神世界在成长过程中的烙印当然是一个主因,更主要的还是修养与行为方式的少教化与非文明所致。
这种状态一直到列车熄灯以后一会儿,一个标准的普通话声音轻轻地但是也坚定地对他们的行径进行了表面上是请求实际上是指责的制止后,才终于告一段落。
这时候距离火车始发已经过去了七个小时时间,跑出来八九百公里距离。他们之中的一位女士道了歉,说不好意思;用普通话请求他们收敛一下的声音说:我也很抱歉。
列车在骤然安静下来的、除了车轮在铁轨上的运行和风在窗口的嘶鸣之外再无任何其他声音的空寂里,好像一下卸载掉了很多负重,轻快起来;在一瞬间里,周围的乘客都已经安然入梦。
不知道他们在随后的大西北的旅程中的收获多寡,但是有一点是肯定的,要想在短时间内改掉这种破坏公共场合的秩序而不自知的习惯,要想一下就和他们口口声声自我标榜的文明大都市的气质不单单是口音上而是从行为上相匹配起来,也难矣。
其实在全国的各个地方,在每天于四面八方不同线路上运行的列车上,可能都有这样不自知的少数人,也都有文明知礼的大多数人。这种表现,地区间的差异不会太大,差距大的只是具体到个人的素质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