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笔记:上坟

梁东方

本地的风俗,年前要给故去的亲人上坟。

母亲的忌日也在今年的年前,所以就定在了三十儿一早到陵园上坟。

没有想到的是,本地风俗年三十就是祭奠的正日子,而且越早越好,早早结束了祭奠,可以安心回家过年。于是陵园八点半开门之前,人们便已经从城市的四面八方聚集而来。开车的,坐公交的,骑自行车的,在各个方向的路口上都形成了春节前的又一次拥堵。

每个方向的街道,也都远远地就有了卖冥品的小摊小贩。人们大都不讨价还价,或者无声地扫码,或者递过去十块钱票子,随商贩给抓取各个不同的祭品,装到摊贩自己认为可以了的程度即可。

装祭品的袋子都是黑色的塑料袋,像是卖鱼货海产的一样,似乎是某种约定俗成;这其中的原因很难说得清楚,也许是为了不让人看见里面是给阴间的祭品,也许是为了以不可见来增加一点点神秘感,从而也是仪式感的一部分。

这些祭品,有每一张都价值十亿百亿的纸钱,也有用金色的纸叠成的巨大金条,还有画满了水果鲜品的薄薄的白纸,也有盖满了无法辨认的神秘图案的戳迹的黄纸;这样对于故人的过分慷慨,模拟着的慷慨,虽然失真,但也是一种现世对于天国的亲人再不能给予的补偿性措施,是活着的人的心理抒发。

这都是传统的祭品,比较新式的是花篮。所谓花篮就是一个胶泥的底座,上面插上两片对称的绿叶,然后再在前面插上几枝花。这样一个花篮也卖十块钱,一个熟练的摊贩可以在两分钟内就做成一个,而所耗成本大致上也就是一两元之内。除此之外还有另外一种颜色格外显眼的塑料花,连成串,是为了搭在石碑上的;它们往往颜色各异,规模又很大,一时之间就弄得陵园门前沿街像是花市一般,所有的摊位都笼罩在这样的花海里;只是花海过分艳丽,艳丽而又不真实,已经不像是在现世。

一般来说,在这个场合里人们的表情大多都是严肃的,严肃而乏味,在日常本来就表情不多的状态之上又增加了一点点沉重的木然。岁数大的人,往往已经有了例行公事的麻木;岁数小的,亲人逝去时间还不长,所以依然面有哀容。陵园周围的热闹增加了这种集体的凝重气氛的形成,尽管一些人的表现与他们自己正要进行的事情之间似乎不大合拍,但是那也许不过是一种掩饰,一种越是要感情流露就越是要掩饰的传统。

这样,在这里人们的状态与平日好像并无大异,平常什么样还是什么样,好像这不是出来上坟,而是出来逛街,出来买东西,出来走亲戚,出来闲聊。吐痰的,抽烟的,嘻嘻哈哈地打招呼的,凑在一起说话说起来没完没了的。还有些人,围在一起将刚刚上过供的供品就地吃了,香蕉蛋糕橘子饼干,吃得津津有味,显然是没有吃早饭就出来了。吃到越来越满足的时候,一边吃一边竟然就笑逐颜开起来。

人们络绎不绝地到来,不管是有墓碑的还是仅仅在骨灰堂里有一个小盒的位置的,都要到指定的一小块地方烧纸。烧纸的人太多,所以烧纸也排起了大队。前面烧纸的人有很多程序,摆好供品,点燃纸钱,絮絮叨叨,每一个环节都不能少;后面的人看着就很心焦,就盼着他们的动作能快一点,别那么没事了还不起来。被别人加了焦灼的意念的烧纸的人,也不好受,想着尽快起来让地方,又觉着还没有尽兴,好不容易轮到自己了,无论如何也一定要将全部的程序都走一遍;也许这些程序在周围无人的时候还不一定能走全,现在众目睽睽之下则是一定要走全的。

但是不管是看着别人祭奠还是自己急着祭奠甚至是故意拖延着祭奠,都已经远离了在天地之间从容地祭奠亲人的本意;默哀亲人,缅怀旧日时光,俯仰天地,品尝人生况味,所有这些东西都在不无焦灼的排队过程中变了味道。

活人的拥挤让逝者也拥挤起来,拥挤到了一种没有空白从而也没有尊严的程度。这样的尴尬也许正是商业阴产销售的机会,墓园门口站着好几个散发公墓广告的人,他们在大年三十依然不肯放过这一年里最后一个商机,在一般人都已经回家团圆的时候依然苦苦地寻找着再挣一年里最后一个业绩的机会。

这样的兢兢业业的人并非绝无仅有,陵园外面的马路市场上,就还有很多卖菜卖年货的人,他们早已说服了自己,只有三十晚上才是过年,这三十上午充其量是接近了过年,是促销的更好机会。

他们在人世的津津有味将陵园里尽管也是熙熙攘攘,但是依然满满的都是挥之不去的寂寞气氛对照得更其寂寞。人们在近于摩肩接踵的人流里,努力寻找着属于自己故去的亲人的净土而不得,以至已经将哀思在不知不觉中淡化,让那本就似有若无捉摸不定无法描述清楚的真情绪,变得更其含糊起来,稀薄成了人世程序和眼前的拥挤。

说是上坟,大多数实在也是没有坟的,只有骨灰堂里的一排排灵位中的几排几号。在那个几排几号的位置上,骨灰盒正中母亲的照片依旧那么年轻,我和妹妹现在的年龄都已经超过了她当时的年龄了。二十四年了。二十四年前枯冷彻骨的冬夜里,母亲在医院的病床上,在漫长的痛苦折磨中,发出的那最后一次喘息依然清晰……

实际上在当时我们作为平普通的病人家属就已经意识到了问题,医生所采取的不顾病人实际情况的本本主义的教科书式的足量冲击疗法,才是杀死病人的元凶。如果当时采取保守疗法,或许还有一线生机,至少不会因为冲击药物的毒性而带来那么大的痛苦折磨……二十年来这一层如鲠在喉的阴翳一直蒙在我们心中,挥之不去。这种错误,这种遗憾是怎么也无法挽回的。

作为医生这也许仅仅就是治疗方案上的一个试错而已,也许仅仅是一种没有什么经验的照本宣科而已,他受不受到指责该不该指责自有天道良心;医生实在是一个良心职业,方寸之间不以为意固执己见就是患者生命的代价!也许这样的病例会成为他以后的“经验”,但是作为试错牺牲品的亲人,我们却再也没有重来的机会。我们只是在痛恨自己,痛恨作为家属的我们自己在医疗的关键措施上没有行使拒绝的权利!

因为刚才看到了外面祭奠和烧纸的拥挤,所以临时决定今天的祭奠分成两部分,现在只在这里清扫整理、端详默念,夜里再去十字路口烧纸。这时候的抚摸与擦拭,已经是阴阳两隔的亲人最直接的但也依旧是无奈的接触方式。不管是物理的接触和情感的接触,无不如此。所有曾经的音容笑貌,所有曾经的苦楚不甘,以及永远都不会弥合的伤痛,都不会因为这样的“接触”而消散,反而会因此而增强。那种祭奠完了就说说笑笑的情形如果不是没心没肺的话,就大多是一种本能的掩饰,是把已经又加强了一次的哀伤掩饰起来,以便自己不受干扰“没心没肺”地继续活下去的未加思索的本能。

在即将开始年三十的盛宴的时刻,在寒凉寂然的十字路口,伴着烧纸的烟火,眼泪便已经流淌了下来。打断这种注定是无用的悲哀的,是嘴里的念叨,念叨这一年里家里的事情,念叨很多熟悉的人的变化。这些曾经被年轻的我们认定为迷信的形式,现在却感到了它们丝丝入扣地镶嵌在人生这个痛苦的深渊里的恰如其分。

如果没有这个对着虚空诉说的环节,郁结于心的块垒何以驱散;在人人奔走采买、个个回家过年的忙碌里的这空寂的角落里的人,何以重新回身人世的纷纭与热闹?逝者长已矣,但是不甘和怀念,乃至于期望复活重生的奢望,依然会在儿女心中隐隐作痛,成为二十四年来并且注定是未来二十四年和更久至于终生都挥之不去的巨大创痕。

在春节晚会即将开始,而远郊的炮声已经响成一片的时刻,我们走在阒无人迹的街道上;摇曳的、腾起的、奄奄一息的纸钱的火焰,还在视网膜上燃烧,烧出来的却只有啮噬着心灵的冰凉。我们在因为寒冷而被一再催促的着脚步声中,踏着人世的黑暗,只能走向那突然变得遥远但是依然很确定的属于自己的,一角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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