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台山笔记:山顶上的小村庄
梁东方
五台山其实不仅仅是台怀镇,不仅仅是台怀镇所在的山谷里遍布的庙宇,也不仅仅是一个一个台顶都走到的台顶穿越;除此之外,五台山的森林、五台山的流水、五台山的白云、五台山的空气,还有五台山那些高高在上分布在森林之畔的山顶地带的小村庄,已经具有了某种高原生活的风景气息的小村庄,都更值得从平原上来的人们体验。
我和妹妹带着父亲在大雨之中驱车上山,在众山之巅偶然找到的这个小山村,就符合全部上述特征。海拔两千米的高度虽然和青藏高原没法比,但是对于已经在海拔十几米、几十米的华北平原上生活惯了的人来说,这里已经无异于高高在上的天堂。
从地理位置上说它和五台山有关,否则如果不是有世界级自然文化遗产的保护,植被不会维持得这么好;也不会有民宿,这些都和五台山有关。但是村子里没有庙,周围很近的地方也没有任何旅游核心区域,和五台山旅游并没有可以直接挂钩的地方。它本身就已经是一种独立的景点,是比任何景点都更自然的原始环境中的高原村落风景。
五台山的朝圣之旅,正与重新置身纯净的自然环境的过程相合。优美的自然环境暗示了这种朝圣的预期与神秘感应的可能性,即使没有这样的庙宇,没有刻意膜拜的神像,人也因为在好环境里待过而接受到了身心洗礼。从被破坏的世界里来到这依然是世界初始模样的地方,使人有一种时光可逆的重生一般的感觉。实际上重生的并非人本身,而是看待世界的方式,是在对比中突然获得的自我解脱。由此人可以漠视时间,可以对整个世界都友好,都有耐心。
山村中有一户住了很多驴友,他们在夜的山村中说话的声音,一直持续着,即使离开很远,中间隔着好几个院子,也还是隐约可闻。他们男男女女的高声里,既有骤然开始集体生活的你一言我一语式的声音渐次升级,也更有终于置身到了迥异于自己的生活的高原情境的难以抑制的兴奋。
夜的山村中,可以让人充分意识到,寂静才是大自然应该有的原本的样貌。在近乎绝对的寂静里,偶然听到的任何声响、每一句话都引人谛听。
他们是来穿行台顶的,有路书上既定的路径,路上往往还有树枝树干上绑着红布条的指示,虽然貌似自由但是每一步其实也都是重复。这是一种俯瞰那些到台怀镇拜庙的普通旅游者的特立独行,却又在不知不觉陷入了只能走别人规定的路、只能看别人看过的风景的不自由。当然,即便如此他们也在整个过程中领略了山顶上的村庄和山顶上的森林的全部风景。从这个意义上说,所有有幸抵达这里的人都增加了人生的体验,都到纯正的自然风景里又沉浸了一回。
早晨醒来,刚刚启动的意识可以体会到山中原来应该有的那种深远的沉静,没有任何杂音,没有任何污染,带着因为呼吸顺畅而来的被称为幸福、令人惊喜的幸福的身心好感觉。好像是这里的好,终究是超过了自己的预期,终究是比自己想得到的好更好。
空气如洗,没有雨也像下雨以后的清新。满山坡是树,树与草地的界限分明,如德国瑞士。林下的蘑菇丛生,被金色的阳光照耀着,草叶上的水珠晶莹闪亮。紫色的魁蓟花朵既收敛又硕大,带着毛刺而叶缘被晨光照耀着,悬挂着一滴滴露珠呼应着不远处潺潺的流水之声。
潺潺的流水之声,源于绵绵不绝的溪流。溪流在自然的坡地石头之间,每个节点都有流水自然跌落的声响,它们连缀起来,就使整个小溪各个部位都在发声。
炊烟在石头墙壁和瓦片屋顶都因为雨水侵袭而变得陈旧甚至长了草开了黄色的野菊花的山村之上,笔直地升起来,将平原上早已消失的乡愁画面不经意地重现。
这里蓝天白云近在咫尺,纯净的负氧离子一直弥漫到屋子里来,让每一口呼吸都顺畅都清冽;坐在屋子里就能看见几乎是平行视角的远方的台顶上的庙宇。那些红黄色的简单建筑因为地处山巅而不再简陋,它们是郁郁葱葱的树林和舒舒展展的草地之上的皇冠。
黄白花儿的牛在森林深处悠闲地吃着草,偶尔哞哞地叫起来,互相之间在传递着什么人类不懂只有它们自己才懂的有效信息;因为有回应,回应之后有行动:刚才互相哞哞的叫过的牛会逐渐靠近,跨越山岗,凑到一起,一起继续在森林草地上低头进食。
马儿自由地奔跑,脖子上的铃铛叮当叮当响;它们和漫山自由行走的牛一样,好像晚上都不用回家。整个山林就是家。这在全中国的牲口里也属于极少数的最高待遇了。
雨后的云从树梢上生出来,一丛丛地一缕缕地升起来,从此出发,去平原上展示高天上的流云。这里就是云生之处,我们已经抵达云岫之间。
五台山的美好自然使宗教选择了这里建立基地,从而使后来的人天然地认定宗教与这样美好的自然有了某种必然的联系。大自然在为宗教释义,在为所有的一切做不言的注脚,也在为每一个终于进入它的怀抱的人拂去久已蒙尘的心。
我们原生家庭的一家三口人在多年以后又住到了这山村民宿一间屋子里,从刚开始担心我有睡觉早的习惯而会受影响,担心父亲咳嗽和频繁起夜会打扰到我们,担心作息不一致而休息不好……总之是从有点不大适应,到后来逐渐适应,逐渐其乐融融,好像找回了逝去的遥远时光。这是此次旅行之中完全不期然的收获,不仅重回了纯净的自然环境,还重回了曾经的那个环境里的旧日的家庭时光。
人生易老,生命如流水,即使大家还都在,也已经不完全是旧日的自己;至少能在形式上、在环境上恢复一些旧时光的模样,也已经让人留恋不已。乃至离开五台山,重回炽热的雾霾茫茫的平原,旅行结束,分别在即的时候,未免就会有满心的惆怅。这种惆怅的表示是父亲将所有的吃的都给我拿着,是妹妹说了一遍又一遍的一路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