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柳青的皇甫(1)
从小看《创业史》,柳青的皇甫村于我就是文学的圣地。自从知道他书中描述的环境就是神禾塬下的皇甫村,是滈河边的滩地,还有南方天际上的终南山,便一直心存向往,形成了一种很自然也很单纯的对于这一特定的文学地理的执念:什么时候自己能走到小说中的那个世界里去,即使已经没有了小说中的人物,但是依然有小说中的山川。走进别人用艺术手段呈现过的地理现场,睹物思人之余还可以将心比心地模仿一下,看看假如是自己在那样的情境里将会写出什么样的文章!这不仅是一种文学欣赏的享受,一种将想象落实到现实里的趣味,还是一种学习的冲动,一种可以拿过来用到自己的文字与地理关系的糅合中的方式方法的体悟。
柳青小说中的人和事,在皇甫村及其周围这一带的村落的那时候的现实中,都是有原型的:在逃荒的人群中捡了个媳妇和孩子的梁三老汉在蛤蟆滩上背着粪筐的形象,新一代农民梁生宝领着人去南山砍柴的样子;爱情得不到呼应的素芳在磨坊里被堂姑父引诱的软弱,处心积虑的姚士杰与人作对的时候的无限心机……
《创业史》所着意强调的集体化的道路的政治正确其实从一开始就在我幼小的阅读潜心理中成为一种高高在上的旗帜而已的东西,文学的力量所从来处,是这样的旗帜或者别样的旗帜之下的景物的细节和人生的细节,是人类在环境中的艰辛与欢乐。这是当年读文学作品的时候,很多孩子都心照不宣的一种共同默认;他们天然地知道在文化沙漠状态里如何“去粗取精”,只吸收那些真正属于文学本身的东西。
柳青在景物与人生这两种细节上,都是高手。不是他有多高的天才,是因为他有别人没有的扎根蛤蟆滩畔的皇甫村十四年的坚忍不拔与耐心细致,是他对这片可以望见终南山、可以俯瞰滈河水的土原上下的村庄和村庄里的一切的无远弗届的爱意徊徨。他早已经不是什么下乡体验生活的蜻蜓点水,他是将自己的生命完全融入了大地的与天空的与自然人生完全无间的结合。
几十年来,关于《创业史》、关于柳青、关于皇甫村的一切,都在自己自动的关注范围内。记得在当年的报纸上看到,柳青在文革后去北京去参加文代会,发言先说在北京的公共汽车上因为自己的穿着和口音而被售票员羞辱的愤怒,他把那归结为四人帮对社会风气的恶劣影响——他因为在长安县的乡下皇甫村实在太久,已经浑然成了一个纯粹的老农,而成为被城市里浅薄者嘲笑的对象。
是什么样的土地山川有这样的魅力,可以使一个知识分子无怨无悔地将自己的一生全情投入呢!这个问题一直萦绕不去,每每遇到从西安来的人,总会不由自主地询问一些关于皇甫村的事情。不过让我吃惊的是,普通与文学无关的人之外,即便是专业的文学教授和小说写作者,也竟然都没有去过皇甫,没有关注过柳青之于那块土地的特殊关系。其实这也没有什么奇怪的,爱好不一样,文学传播学意义上的接受与否,以及接受的时机怎样,这些因素在每个人心中都会产生不一样的效果。一个人有一个人心中的圣地和田园,感兴趣不感兴趣都是只属于我们个人的偏好。尽管我们往往会不由自主地“以偏概全”,以自己之好想象整个世界和所有人。
柳青以自己的偏好在这个世界上度过了一生,我们每个人也应该是。他在那个有着更多时代限制的历史时期里的选择,自由度实际上比现在要小得多。但是他的坚定和他的执着,却是任何所谓自由时代里的人们都应该深怀敬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