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笔记:软卧的尊严
梁东方
软卧和硬座和硬卧都不一样。
软卧列车员在对旅客说话的时候,使用“您”。这是一种非常明确的不一样,不一样从还没有上车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了:车厢外面站着的一个列车员,不查票只迎宾;里面站着的直接给换卧铺牌,并且告诉您您的铺位在几号包厢。
按照包厢号找到自己的铺位,随手拉上了门。有了这一道门,就有了可以封闭自己的小天地的自由与权利。
软卧卖票似乎也非常人性化,每个包厢都尽量分隔开卖,也就是说只要还有包厢,新来的一起买票的人,不管几人,都尽量去占用空着的包厢,而不是逐一按自然数去凑满已经有人的包厢,直到空着的包厢都有人了为止。
尽管最终很可能还是要与其他三人共用一个包厢,但基本上没有公共场合的那种陌生人互相簇拥在一起时的张力,很自然。一般来说好环境对人有约束、引导、暗示作用;陌生的旅客置身最多仅有四人的包厢,各自也都会文明些,低声、不喧哗,相对较少不戴耳机地外放视频音频。
当然,尽管这与硬座那边的情形已经形同天地、恍如隔世,但也还是能听到走廊里、隔壁乃至隔壁的隔壁服务员和送客上车的人互道再见的声音,
“别的您还有什么需要?”
“没有了,有时间到上海找我们!”
这样的回答在走廊里大声地响起来,字正腔圆,很是高亢。某些人在任何环境里都是高声,她们的高声往往是对旅行焦虑的一种掩饰,在软卧则很可能又是一种兴奋甚或不无夸耀的展示,坐上了软卧的展示。
果然,随后就是自拍的喧哗与上传朋友圈了的沉浸了。
现在,推车叫卖盒饭和各种饮料小食品的,只能隔着门了;自然也没有推销蓝莓的人到软卧车厢——好像也不能到硬卧车厢,他们一般都被限定在硬座的范畴内。相对便宜的座位等级,就直接意味着额外的广告推销的“打扰”;即便如此,价格依然是大多数乘客考虑的硬指标,所以即使硬座满员,硬卧、软卧也经常还是有富余。在价格面前,不享受“您”的称呼,不享受相对安静的环境和相对更有尊严的包厢,人们也宁愿忍受。
不过,人们的心理很怪,高铁二等座比软卧还贵,但是眼都不眨就会买的人还是很多,甚至热门车票、假期车票想买还还买不上;可一趟不是很热门的车次的软卧,却经常会剩下。
这是即如我现在前往的目的地这样乘坐7个小时和18个小时的区别;与通常非交通工具上的的理解不一样的是:同样的目的地,总是坐的时间越长的车次越便宜。
嗯,18个小时,不太短,可以有非常充分的时间来体验和观察一下了:软卧包厢小桌下面有插座,小桌上面有不锈钢热水壶,小桌位置的的窗户上还有一层纱帘,既能看见外面又不至于被外面的光刺了眼,关键是外面看不见你。你因此有了一种隔着窗纱被保护着面对世界的疏离之感,有了戴了墨镜一样的居高临下感。
这样旅途成了观光,有了观光的悠然和不被打扰,有了观光的惬意心态。
到站和开车都不再有事先的骚动与事后的长舒一口气,没有什么感觉就到了一站,又没有什么感觉就已经出发。这样没有有什么感觉就到了就又走了的连续旅途感,甚至会使人突然爱上火车旅行,爱上这种在日常的现实生活里断然不会有的无声无息的旅途感。
这是一种从日常的状态里解放出来的自由自在,是以前只有到了一定级别才会有的享受。因为坐软卧没有拥挤和喧嚣,没有因为各种各样的不确定而带来的惶恐和急躁,基本上有了容纳人的足够空间从而符合人的尊严的乘车感受。
在软卧车厢里,您可以不受打扰地乃至连贯地阅读思考和写笔记。写笔记时、看报纸时也不必在意周围的目光,因为周围的目光很少,而且从一开始似乎就接受了您的看报纸和写笔记的状态。这是一种有了人的尊严的状态,也就是曾经成为社会热词的那种,普遍也普通但是并非谁都有而是要努力让谁都有的尊严。
相比之下,硬卧似乎就还没有摆脱硬座的狭促,只是拥有了可以相对舒适的改变坐姿为卧姿的另一种镶嵌进车厢里的形式,还没有形成这种更高的基本空间尊严保障。好像再也很少有地方能让人这么频繁、这么直观的看到、体会到,如此因为票务等级的不同而直接出现的乘坐感受的差异了。这是钱给人带来的确凿的环境差异的典型场合,花出去的每一块钱的多寡都在物有所值的同时,立刻带来完全不同的感受。
软卧列车中的18个小时稍纵即逝,很快就到了不得不下车离开的时刻。下车的时候,它在感受性上所带来的丰富与享受,甚至已经不逊于即将到达的地方的任何一个景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