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左传》中的行人辞令

【引言】:

《左传》是我国古代一部伟大的历史名著,也是一部优秀的历史散文杰作。唐人刘知儿《史通》对《左传》评价说:“著作罕闻,古今卓绝。”①《左传》记事详备,文才华赡,在文学方面有巨大的价值。我国文学史家刘大杰在《中国文学发展史》中认为,《左传》是一部承上启下的著作②。《左传》作者善于通过故事情节、人物言行记述历史事件,描写历史人物。

(一)行人形象

《左传》描写了各类的历史人物,其中也描绘了不少行人的形象。“行人”,又称为“行李”,“行理”、“行旅”,为古代“通史之官”,是使者的通称。即后世的外交官。据《左传》记载,春秋时期各诸侯国,都设有通史之官,即行人。“行人”位居大夫,经常奉命出使各国,联系外事。如晋国有行人子员、子朱,卫国有行人子羽、石买,郑国有行人挥等等。这说明此时行人已是专职的外交官,在《左传·襄公二十六年》中已有这方面的记载:

二十六年春,秦伯之弟鍼如晋修成(重温和约),叔向命召行人子。行人子朱曰:“朱也当御(当班)。”三云(说了三次),叔向不应。子朱怒曰:“班爵同,何以黜朱于朝?”抚剑从之。叔向曰:“秦、晋不和久矣,今日之事,幸而集(成功),晋国赖之(依靠它)。不集,三军暴骨(死在战场上)。子员道(沟通)二国之言无私,子常易之(常常违背原意)。”

又如鲁襄公二十九年,郑国执政大夫伯有派子晳出使楚国,子晳却拒绝出使:

辞曰:“楚、郑方恶,而使余往,是杀余也。”伯有曰:“世行也(你家世代做行人)。”子晳曰:“可则往,难则已,何世之有?”伯有将强使之。子晳怒,将伐伯有氏。

以上晋国贤大夫叔向和行人子朱、郑国伯有和子晳的争议,一方面说明当时各国已经设有专职的外交官——行人,甚至行人是终身的官职;另一方面已有简单的分工,对某一国家或某件事,有的行人胜任其职,有的行人不胜任其职。行人子朱就不够胜任接待秦国使者,叔向害怕谈判失败不让他出面,为此引起行人子朱的不满;郑国行人子晳怕死不接受出使楚国的任务,为此要攻打伯有氏。当然,从《左传》中记载看,出使别国的人不只是行人,也有临时委派能胜任使者的大夫担当,而不是终身做通使之官。如当时齐国的贤相晏婴,在他当政之前就曾出使过楚国,并把他出使楚国时一些不辱使命的事作为佳话流传;郑国的贤相子产曾辅佐郑君出使过晋国,也留下了不朽的事迹。春秋时期,各诸侯国临时派大夫承当使者的不可胜数。不论是专职的行人,或不是专职的使者,他们都必须具有能言善辩的才能,否则是不能担负起使者的重担和完成艰巨的使命的。当时往往因为使者(行人)的能言善辩,可使敌国变为友国,可挽救国家的灭亡。行人的作用,在此不能一一尽言。

(二)行人辞令与列国外交

《左传》作者描写行人(使者)的形象时,重点放在写行人的能言善辩,行人的辞令,即行人的语言上,行人辞令在《左传》中大量出现,是与当时列国间的外交斗争分不开的。平王东迁后,周王朝失去了对诸侯的控制力量,逐渐形成大国诸侯争霸的局面。西周时期周王与诸侯间的朝聘、会盟制度已经崩溃,但大国诸侯们却把它接过来作为争霸斗争的一种外交方式。《左传·昭公三年》子大叔说晋文公、襄公称霸时“令诸侯三岁而聘,五岁而朝,有事而会,不协而盟。”春秋二百五十四年中,列国间的聘、朝、会、盟多达四百五十余次。在这种频繁的外交活动的情况下,作为一种专业的“行人”就随之出现了。他们除了以国力为后盾,主要运用的工具就是辞令。他们应对诸侯,根据形势的变化采取不同的策略,折冲于尊俎之间,都要通过辞令来进行,因而,“行人”是否善于辞令,对于其完成外交使命来说,就显得十分重要。所以孔子说:“言之无文,行而不远。晋为伯(霸),郑入陈,非文辞不为功。慎辞哉!”实际上不但晋为霸,郑入陈,有赖于文辞之功,而且整个春秋时期的外交斗争,都有“非文辞不为功”的因素。

依赖辞令而使国家转危为安的,《左传》中就不乏其例。僖公三十年,晋文公重耳为了报流亡时郑国不加礼遇之耻和逼迫郑亲附晋国,约秦穆公围郑。在这武力悬殊,岌岌可危的情况之下,郑君请了退休老大夫烛之武去退兵,烛之武抓住秦晋之间的矛盾,只去见秦穆公,分析灭郑对秦的利害以及晋国从前与秦交往时的举措,使秦穆公一直对晋国可能侵及他的领域的戒备心理越发强烈,于是不告而别。郑国就是靠了烛之武陈说利害的辞令说退了秦军,使晋、秦联军从此瓦解,因而转危为安。僖公四年:“齐伐楚盟于召陵”;宣公三年,“王孙满对楚子”,都是借辞令而使对方退兵的例子。即使两军对垒,兵刃相接时,也有借辞令而使对方偃旗息鼓的。宣公十二年,“摄叔献麋对铇癸”,使晋鲍癸收兵,放摄叔与乐伯回楚。眧公五年:“蹶由犒师”,由于辞说得体,不仅使其免于“衅鼓”,而且亦使楚王弃战,放蹶回吴。由此可见,辞令在这些时刻就起到了武力所不及的作用。《左传》中还记载有借辞令取得道义上的胜利的。襄公十四年,范宣子把诸侯事晋不如昔日的现象,归咎于姜族人“言语漏泄”。所以在大庭广众之下,气势汹汹地指责姜族的使者驹支。然驹支不慌不忙,层层辩驳,辞婉理直,范宣子的一团兴致为之索然,连忙向驹支道歉陪不是。成公十三年,“吕相绝秦”;襄公二十五年,“子产献捷”,也都是借辞胜理直以击败对方的。

在诸侯矛盾日趋尖锐的春秋时代,在外交斗争的场合,辞令之功更是不可轻视的,否则便会树敌或受屈。昭公十五年,晋文伯到周参加葬穆后的仪式,周景王向文伯求彝器②,文伯无辞对景王,叫随从籍谈对辞不善,被景王斥之为“数典而忘其祖”,成为晋国的一个耻辱。

总之,春秋时诸侯间斗争激烈,外交活动频繁复杂,从中孕育了行人辞令。娴于辞令成了要在外交上取胜的重要条件。因此,研究和学习辞令就成了一时风尚。

(三)行人辞令与学诗赋诗

孔子以《诗三百》为孔门的教科书。他教弟子学诗的目的之一,就是为了从政出使。他说:“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③

学诗赋诗,以用于出使专对,这是春秋时代外交活动的一大特色。《汉书·艺文志》说:“登高能赋,可以为大夫。”又说:“古者诸侯卿大夫交接邻国,以微言相感,当揖让之时,必称《诗》以谕其志,盖以制贤不肖而观盛衰焉”。“登高能赋”,即指坛堂之上,揖让之时,通过赋诗,“微言相感”来进行外事交谈。因此,《诗》就为使臣所必读,否则使将贻笑大方。

“左氏浮夸,最喜征引。”④这是罗根泽先生对《左传》全书的评价。《左传》中行人常以赋诗代言,这种现象在外交辞令中,涉及七十首诗。所谓“赋诗代言”,是说在言语交际时,说话人通过朗诵《诗经》的片段来表达自己的思想。《左传》首次记载赋诗言志是在鲁僖公二十三年(前637年),最后一次出现在鲁定公四年(前506年),自此以后,“赋诗之风渐衰,后竟成绝响”。⑤赋诗言志在襄公、昭公在位的六十年间出现近三十次,擅长赋诗的人大都活动在这一时期。如昭公元年:

令尹享赵孟,赋《大明》之首章,赵孟赋《小宛》之二章。

当时楚大夫令尹“自以为主”,所以赋《诗·大雅·大明》首章:“文王明明照于下,赫赫盛于上。”晋大夫赵孟对令尹的这种“不义”,没有直接指责,却赋《诗·小雅·小宛》,取其“各尽尔仪,天命不义”。以批评告诫令尹。至于《左传》中行人使者在辩论时借用《诗》的语句作为论证的,则更为多见了。他们往往能把所要表达的主旨与《诗》中象征性的形象,巧妙自然地结合起来。

行人使者赋诗相对,不仅微言相感,委婉含蓄,而且还运用了现在《诗经》中未收的一些佚诗。《诗经》的编集是春秋后期的事,在此以前,诸侯、大夫、行人就早在学诗赋诗。襄公八年郑子驷说:“《周诗》有之曰:‘俟河之清,人寿几何?兆云询多,职竟作罗。’”襄公二十六年,晋平公享齐景公、郑简公,(围子)赋“辔之柔矣”诗。眧公二十五年,宋眧子赋《新宫》诗。都是《诗经》未收的著名佚诗。这对后世研究《诗经》也提供了有价值的资料。

(四)行人辞令的特色

《左传》的行人辞令,不少脍炙人口,传诵后世。其中有善于分析利害的,也有巧于揣摩对方心理的,有以高谈雄辩取胜的,也有以微言婉语著称的。在陈说事理、抒情达意等方面,都臻于上乘。

1、剖析利害

诸侯间的尖锐矛盾往往都在于各自的利害冲突,驱使他们在军事上相互兼并,尔虞我诈。因此在外交斗争中,要善于利用矛盾,分析利害,使之趋利避害,以说服对方。

僖公三十年,晋、秦联军攻郑,郑烛之武全以利害说之,使秦退兵。他从秦、晋、郑三国的地理位置说起,给秦穆公指出了秦、晋之间的利害关系:“越国以鄙远,君知其难也。”继而分析郑国对秦有用处,“若舍郑以为东道主,行李之往来,共其乏困,君亦无所害。”保全郑国,对秦有利。之后又借往事说晋背惠食言,不守信用,与之共事,断然无利,“且君尝为晋君赐矣,许君焦、瑕,朝济而夕设版焉,君之所知也。”最后则进言晋野心之大,其目的不独得郑,下一步还将侵秦,对秦有害,“夫晋何厌之有?既东封郑,又欲肆其西封,若不阙秦,将焉取之?”一环扣一环,层层深入。中间引晋背秦一证使秦穆公思之,不禁毛骨悚然。因此,秦穆公听后,立即退兵,还留下部分兵力为郑设防。晋文公也只好徒劳无功地率师而还。整段说辞谨严缜密,“阙秦以利晋,唯君图之”一句,含蓄而又得体,既不强加于人,而又促使对方计较利弊得失,深入思考。

襄公二十四年,“子产告范宣子轻币”,也重在分析利害,晋范宣子执政后,要诸侯国增加进献的财币。因此,公孙侨(子产)写了封信以告宣子,“子为晋国,四邻诸侯,不闻令德,而闻重币,侨也惑之。侨闻君子长国家者,非无贿之患,而无令名之难”。认为“令名”重于财贿。他进一步说,剑诸国之财,积聚于晋,则诸侯离心,晋就不能保国,此一害也;你若自利其财,占为己有,则晋人离心,你就不能保家,此又一害也。若是你弃贿务德,人民就不会背离反抗,你可以顺利进行统治,此一利也。最后得出行德则利,重币则害的结论。宣子听后,倾心受教,“乃轻币”。公孙侨设身处地为范宣子剖析利害,从而使对方惊心而动容,取得了效果。

2、揣摩心理

春秋时的行人使者很注意揣摩被说者的心理,他们有意投合,以达到自己的目的。宣公三年,楚子观兵于周疆,并向周定王的使者王孙满“问鼎之大小轻重焉”。显然,名为问鼎,实怀图周。王孙满就从名实两方面回答他。王孙满说:“夏禹有德才有鼎;夏桀无德则鼎迁于商,商纣无德则鼎迁于周。”这是用有国“在德不在鼎”以折楚子之锐气。楚子遂不得不撤兵。僖公二十六年,“展喜犒师”,襄公二十五年,“子产献捷”,也都是依靠细致入微地揣摩对方的心理而措辞,使对方心服口服的。这种说辞不是凭空悬想、蓦然得之,而是对对方的行为和思想作过细致的观察分析的。这样才能抓住对方心灵深处的东西。

3、高谈雄辩

城濮之战后,晋、楚争霸的火焰越烧越旺,居于其间的郑国不得不迫于强命,忽服于晋,忽服于楚。因此,文公十七年扈地之会,晋灵公指责郑“贰于楚”,不见郑穆公。郑子家派遣执讯并给他一封信,以告赵宣子。他一开始逐个陈述郑事晋唯谨的六事,对朝于齐、成于楚的事实也毫不避讳的侃侃直谈。对这些被看作“贰于楚”的表现,子家争辩道:“虽我小国,则蔑以过之矣。今大国曰:‘尔未逞吾志。’敝邑有亡,无以加焉!古人有言曰:‘畏首畏尾,身其余几?’又曰:‘鹿死不择音’。小国之事大国也,德,则其人也。不德,则鹿也。铤而走险,急何能择?”意思是说晋国贪而不恤小,使我郑国无可忍受,只好朝于齐,成于楚。倘若你晋国不改变这种作风,我郑国只能背城决一死战了!一团怒气,倾吐而出,辩中有责,责中有辩,晋人为之折服。

成公十三年,“吕相绝秦”很有雄辩家的气概。成公十一年,晋厉公原定与秦桓公盟于令狐,然秦桓公改变了主意,打算召狄与楚一起伐晋。于是晋厉公派吕相与秦绝交。“吕相绝秦”是《左传》中最长的一篇说辞,从晋献公、秦穆公一直谈到晋厉公、秦桓公,通篇言已之是,责秦之非,一句不肯放松,一字不容置辩。并且,为了责秦之非,不惜虚辞夸说。僖公三十三年秦过晋伐郑,并未侵犯晋国的殽地。然而却说“寡我襄公,迭我殽地”,僖公三十年,秦、郑缔盟,使晋不利,然诸侯未必即因此对秦深恶痛绝,亦没有因此与秦较量,但却说“诸侯疾之,将致命于秦。”为了说明晋国功大,也不惜夸大其辞。晋文公即位后,根本没有命诸侯朝于秦,然而却说文公“征东之诸侯”,使之朝秦。这番话可谓理不胜辞。但由于其谈论开阔,辩说雄健,以实带虚,化虚为实,辞锋凌厉,很有气势,使秦桓公难以对付。定公四年,“子鱼争先”;成公二年“齐国佐不辱命”;襄公十四年,“驹支不屈于晋”;襄公二十二年,“子产对晋”等,辞令都开阔纵横,淋漓酣畅。

4、委婉说理

所谓微言婉语,是撇开了正面的议论,把意思包藏在表面看来是不关正位的话头里。让对方去体会。如僖公三十三年,郑国接到弦高报告秦军来偷袭的消息时,郑穆公又发觉了驻在郑国宾馆的秦国官员已做了内应的准备,于是派皇武子去辞退他们。皇武子对他们说:“吾子淹久于敝邑,唯是脯资饩牵竭,为吾子之将行也。郑之有原圃,犹秦之有具囿也;吾子取其麋鹿,以闲敝邑,若何?”皇武子明明知道他们在准备内应,“束载,厉兵,秣马”,却佯装误会,说他们要打行李装车回国;明明是去辞退他们,却美言相留,摆出一副慷慨的主人热心留客的样子。但在这温和的微言婉语中,却透露出:“我们已经发现你们内应的行动了。”实际上是严厉宣布他们是“不受欢迎的人”。秦国官员听后就知道阴谋已败露,遂即逃出郑国。

秦、晋殽之战中,晋活捉了孟明等秦将。由于襄公之母文赢的求情,将他们释放了。先轸知道后十分恼火,派阳处父去追赶他们。这时孟明已船至河心。孟明对自己被俘,深感大耻,立志三年后报仇血恨,然而他却向岸上的阳处父稽首说:“三年之后再来拜领晋君所赐的礼物。”成公二年,齐、晋鞌之战,韩厥明明是胜利者,却偏偏对丑父说:“下臣不幸”;明明是丑父保护着齐侯,却又说不捉拿丑父,“怕成为晋君的耻辱,就连齐君的脸上也不好看。”可见,胜利后的得意和势不两立的观念都通过这些委婉的话表现出来。

(五)行人辞令的影响

《左传》的行人辞令对后世文学的发展产生了巨大影响,如在战国散文方面,战国时秦作的《诅楚文》,即以“吕相绝秦”对战国纵横策论辩时铺张扬厉及先纵后擒的方法也有影响。荀子的《议兵篇》、李斯的《谏逐客书》善于分析利害,《触龙说赵太后》攻心为上,透彻地揣摩心理,这些都可以看出行人辞令影响的痕迹。

行人辞令对战国后论辩文的发展也不无影响。汉初的政论家贾谊的《陈政事疏》、晁错的《论贵粟》等疏,分析问题,切中时弊,指陈利害,详明透彻,显然是从行人辞令发展而来的。

由此可见,《左传》中的行人在整个春秋列国间的外交活动中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其辞令对后世文学的发展也产生了重要影响,对此钱钟书先生早有评价:“吾国史籍工于记言者,莫先乎《左传》,公言私言,盖无不有”,⑦寥寥数语,既肯定了《左传》记言所达到的美学高度“工”,又确认了《左传》开创了我国史籍“工于记言”的历史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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