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东振：赵复兴长篇小说《永定河春潮》艺术论
赵复兴先生的《永定河春潮》是他“永定河”系列长篇小说的第四部，在这部小说之前已经有了《永定河的清晨》、《永定河暴风雨之夜》（写作很早、近期出版）、《永定河独奏曲》——这是一个庞大的写作工程，按赵复兴老师自己的说法，就是要给新中国成立以来的永定河以南这片土地走过的历史艺术性的留一个影——按面世的几部作品来看，赵复兴永定河系列小说必将成为生活在这片热土之上的人民的宝贵精神财富和共同记忆。
一、历史真实与生活逻辑
小说是在《永定河的清晨》（以下简称《清晨》）等作品的基础上继续前行的。《清晨》里的主人公在这部书中已经人过中年，虽然辛诚在带领辛倪塬群众保护集体利益的跌宕起伏的冲突中依然显示出超凡的智慧、过人的勇气、乃至杰出的能力，但赵复兴还是让辛诚的子侄辈如辛建国、辛立国等成为新书描绘的核心人物。
在辛建国这个人物身上寄托了赵复兴更多的政治理想与抱负。更能引发人们对于社会发展主流的深刻思考。
身为杨泉公社党委副书记，辛建国在那个特殊历史时期，更多的把目光投向县域以外的世界。他不唯书，不唯上，有自己独立的思索与担当。他敢于对上级政策提出“质疑”，敢于以巧妙的方法尽量多的规避风险，在他身上我们看到希望，看到了那个时期很多优秀的共产党人开始自觉不自觉对前途命运深刻思考。“实事求是”，“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意识在党员心中开始萌动。在全国都热火朝天的推动联产承包责任制的时候，古城县委却没有及时开展此项工作，可以说是观望了又观望，以致成为思想僵化保守的“孤岛”。辛建国是较早“醒来”的基层干部，于是就有了更多的焦灼、更多的奋斗。
我曾经和赵复兴先生深入的探讨辛建国成长的家庭背景，更远的谈到了《白鹿原》中为什么鹿兆鹏这个早期的陕西省委领导干部出在了鹿子霖家却不是白嘉轩家的问题。辛建国的几个兄弟姐妹都是如此出类拔萃，无不是来源于家庭的深刻影响。在某项工作形势紧张甚至出现过火行为的政治背景下，辛建国的母亲一度告诫儿子如果不能把握好自己就干脆回家种地，这其中包含了很多生活沧桑和深痛的历史教训。这样的细节是真实的。辛建国主张在城关买地盖家属院，为乡镇干部解决了生活的后顾之忧，差一点被组织处理，这也是符合历史真实的。如果辛建国在那时那地没有那样的谋略也将不符合历史的真实，这一段实际反映了一个极其重要的历史事件，这是城镇化的萌芽，是伴随着改革开放而自然生发出的历史现象。赵复兴敏锐的捕捉了这一事件，客观的表现在这部著作里。辛建国的伯父在北京工作，亲妹妹是国家级的播音员、叔伯兄弟两人是部队的师团级干部，辛建国弟兄能够比他人更多更快的了解到国家的变化是正常的，全家人善良果敢上进的精神影响到这些新一代的栋梁之才也是可信的。浓厚的关心国家命运关心集体利益的研讨氛围也塑造着辛建国等的整体性格。对于倪奎及儿子倪玉成、倪玉功，作品也是一笔不苟，与辛建国家族做了充分的对比。自私、阴毒、高度发达的色欲与权力欲，满脑子向上爬作威作福的想法是《清晨》相关人物的延续和生发。没有截然划分的好人与坏人，但辛倪两家的生活观、社会观、人生观还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我曾经问赵老师：在小说里你把倪家写的是否太坏？我估计很多读者也会不自觉的产生这样的疑问。赵老师这样解释：你看这些所谓坏人其实日常和大家一样生活，甚至有可能成为世俗钦羡的能人，但是到关键问题上他们就一下子现出本性。这些人往往表现的很强势、很有地位、占尽生存优势，但从总的历史长河中还是那些秉承中华民族优秀传统文化内涵的人最终领导发展的潮流，这也是符合生活本身的逻辑的。他很肯定的对我说，笑到最后的绝对不是倪奎那些人。
二、独特的语言体系和特色
当今文坛，只凭阅读文字就知道作者的其实不多。大多数是别人的句式，别人的词汇，找不到属于自己的个性化语言系统。赵复兴的语言是本色派的。这种本色来源于一个长期从事基层工作衣襟上沾染的泥土气息。在这部作品中，作者多使用较短的句式，大量保存了京南特有但域外读者可以顺利领会的词汇，叙述风格干净爽朗，正如赵复兴其人。随便选取一个片段大家看看：
“那是最后一次风雷火暴的四干会，那是徘徊中的躁动。
四级干部会议结束之后，十六个公社、四百二十ー个大队、一千七百五十个生产队立即行动起来。学生们戴着红领巾，排着整齐的队伍，敲着铜鼓，吹着洋号，嘣嘣嘣，嚓嚓嚓，嘀嘀嘀，嗒嗒嗒，引领大军上了前线。各村有吵子会的也不甘落后，把铜锣、大鼓、铙钹大镲捣鼓出来，连敲带打，喧闹连天。社员们推着小车，带着创斧、铁锨，奔向平整土地的战场，也有部分社员去破坏道路、挖坑土，把破坏的道路和大坑里的土当作肥料源源不断地往地里运输。
北风呼啸，刮得永定河堤岸上粗大的柳树一阵紧似一阵地嘶鸣。冬天的太阳原本疲软，在凛冽的风里早已变得灰头土脸，既不光亮也不温暖。零下１０摄氏度的严寒考验着人们，饶是这样居然也有人脸上冒汗，沾染上一层沙尘，像魂儿画的一样。”
很明显，这不是千人一面的语言，这是赵复兴略微带有调侃意味的语言，这不是否定，亦非留着泪的批判，而是承认这是一种不可避免的既定事实后的调侃，“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的打趣儿，那意思颇具在田塍上，高柳下，街道旁，穿着拉带儿背心拿着蒲扇海聊的京南汉子说笑的风格，是地道的活跃在京南大地的本土语言。
“洋号、捣鼓、刨斧、灰头土脸、饶是这样、魂儿画”这些用语带有鲜明的地域特色，属于京南这片土地。赵复兴饱读文学名著，他在语言运用上已经进入了自主自觉自由的境地，“模仿秀”式的初级叙述语言他是不屑的，他需要的是自己的“气味”。
这并不奇怪，优秀的小说都有自己的语言体系，比如《水浒传》的北宋时期民间口语，比如《白鹿原》、《平凡的世界》陕西之西安陕北现代民间语言，浓郁的乡土气息加上个性化的叙述习惯，形成了作家独特的语言符号，有效的将读者带入身临其境的阅读体验之中。鲁迅、赵树理、孙犁、刘绍棠、杨朔、贾平凹、莫言……成熟的作家都有自己的味道，即使不看作者也都可以猜想出来。
每一个作家在创作中都会有效的发挥自己的知识储备和能力特长，极致之处，往往令人眼花缭乱。这也实质上是成功小说迷人的重要原因。当然没有丰富的储备，作家往往走不出或者说根本不可能走出创作的华容道。
赵复兴是老三届那一批的知识分子，文革、改革开放时期正值他的壮盛之年。他多年在乡镇从事行政工作，深入的群众之中，深入到火热的生活中。他在基层摸爬滚打，是很多重大政策的具体执行者，也是许多重大历史事件的亲历者。他熟悉群众的语言是不难想象的。后来，赵复兴又多年从事文史研究工作，对固安历史进行过多次考证梳理，他曾数月在南京图书馆和国家图书馆誊写与固安有关的历史文献，令人叹服。对于建国以后的固安历史他更是有全面和深刻的把握。这样也就铸成了他深深的文人气质。写农村题材，写农村人物，写县级乃至乡镇农村干部，这些人如何说话、如何处事，赵复兴可谓成竹在胸。没有拼凑的痕迹，没有牵强的穿凿，一切在农村生活过，有深刻生活经历的人都会为他的描写击节称叹。有的时候，为了突出主人公了解情况，有理有据，主人公确凿的数据引用真是让人叹为观止。这不是查资料的结果。因为这些数据远远超出历史文献记载的范围。
小说需要涉及纷繁复杂的社会活动，如果没有深入研究恐怕就要说外行话。例如主人公辛建国自幼秉承家学酷爱武术，赵复兴寥寥几笔，形神毕肖，出色当行。写武术要懂武术，熟悉赵复兴的人都知道为了整理固安武林传承史他做过多么深入的研究，他有很多武术家朋友。
他特别熟悉农村生活，小说中的各种农活、农具、季节变化他了如指掌。联产承包制之初农村有几年盛行种棉花，看看《春潮》你就会对这段历史有深刻的了解，随情节带出的种植技术，包括交售中的种种细节，很多人写到这里因为需要“藏拙”多半要回避了。但是赵复兴自自然然的让这些细节服务于人物形象的塑造。我想，这些细节必将随着岁月的流逝愈加珍贵。
可以说，不熟悉京南的生活，便不会熟悉京南语言，也就形不成赵复兴本色的语言风貌，形不成属于赵复兴的独特语言特质。
三、多彩形象和内在魅力
在塑造人物形象上，赵复兴多采用白描的手法，通过特定环境下人物的语言行动描写使人物形象跃然纸上。前边我谈到了辛建国、倪奎等形象，下面我想就书中的众多女性形象谈谈赵复兴塑造人物的一些特点。
虽然全书只有２０万字，《春潮》却成功塑造了十几名年轻女性形象。其中雷娜、高慧芬、辛碧霞、海燕等人物浓墨重彩，特别是雷娜形象最为光彩夺目。她美丽大方、积极上进。她对于辛建国的爱情波澜起伏，生动感人。她的心路历程委曲婉转——从爱意的朦胧模糊到真切浓烈，从隐晦的试探到率真的表白，为了表现青年男女爱的交流，赵复兴大段对白不分段落，形成大块面的色彩，通过语言互相试探确定对方感情的微妙心理状态得到很好表现。请欣赏下面这样的一个片段，描绘的是暗恋辛建国的雷娜的微妙心理：
“雷娜果断而巧妙地拒绝了霍铁之后，暗自庆幸自己的成功。回想霍铁提出来的问题却也让她不寒而栗。霍铁说，辛建国心里装的是高慧芬，人家那是发小，上高中的时候高慧芬跟辛建国就十分要好，现在高慧芬大学毕业了，是中学教师，辛建国是公社党委副书记，人家那叫旗鼓相当，门当户对，你跟着欻那个瞎干吗，你要当第三者啊？雷娜记得她当时的回答很干脆：管他第几者哪，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出水才看两腿泥。硬邦邦的话甩出来很解气，事后细细揣摩，却发现这其中大有文章。我几次三番明确表白，给他辛建国当马前卒跑到地委递交材料，跑到辛倪塬照顾他的母亲，这不就是公开了的爱情吗？可是辛建国表白过什么吗？难道他心里果然装的是高慧芬？
雷娜不再往下细想了，却不假思索地向辛建国住的地方走去。若不是辛建国下乡住在这里，雷娜也许永远都不会登这户人家的门槛。雷娜到这里来过多少次她自己记不清了，往往是在方便的时候顺便就来了，她觉得很自然，用不着刻意安排，见了面哪怕是简单地打个招呼，说几句闲话，略坐一会儿，她都觉得心安理得。雷娜径直走进那间屋子摸着了开关拉开电灯，看见辛建国正在休息，她站在一旁看辛建国酣睡的样子，觉得很优美，发现他的脸色有点红，哦，是不是在发烧啊！她上前摸了摸额头，果然有点烫。”
赵复兴高超的艺术表现力让人叹为观止。没有洞察人物的“他心通”，怎么能够如此真切的描绘人物的内心微澜？
和赵复兴谈起小说中的这些女子的时候，我特别的提到了高慧芬这个女性。她是“工农兵大学生”，在人人羡慕的县一中任教，高慧芬“实际”，高慧芬“心高”，在追求辛建国的时候不自觉的有那么点优越感，但她的爱情生活可以说是一波三折，追求辛建国不成反而伙同李云王雨栽赃陷害辛建国，之后委曲内心下嫁王雨，王雨车祸死亡后又想追求辛建国，人们可能以为这个女子在爱情生活上较为“随意”——其实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她在雨夜严词厉语怒斥想占便宜的倪玉成使其悻悻而去又让人对她刮目相看。赵复兴忠实于生活，他在塑造人物性格上笔法一唱三叹，高慧芬不是核心人物但这个女性的形象却有着很深刻的典型意义。至此，我们深深感叹于赵复兴笔下人物的复杂与真实。双面人乃至多面人我们的生活中还少吗，有道是：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还有比人心更复杂的东西吗？！没有。
至于隋如意、倪小凤、王蕊、祝金北、鲍小婵、柳娇娇等女性形象，作品着墨不多但风致栩栩，每个人都是可以独立的“这个”。因为篇幅的关系不再一一分析。莎士比亚说过“一千个观众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还是交由读者自己品评吧。
作者简介：孙东振，河北省散文学会会员，河北省书法家协会会员，廊坊市书法家协会理事、草书委员会委员，廊坊市诗词协会会员，固安东湖书画院副院长，方城武术研究会常务副会长。业余时间从事文学创作与评论，有很多作品公开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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