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秋天最后一个节气,收敛了水痕,露出了沙洲。风渐渐减弱,帽子戴头上了。三两盏淡酒,菊花黄白,便可以送秋天走了。
东坡居士描写的画面,千年之后,还是如此。大自然以一种执拗的姿态,延续着朴素深刻的道理,一座山,一片水,一个苹果都逃不掉。
在我家乡,泰安普照寺东南一个无名小湖里,这时的粼粼碧波是最好看的。它们荡漾着荡漾着,碰见岸边的砂岩,就一起沉浸在暖阳里,看垂柳依依,还没有褪尽生命的绿色,拥抱小野鸭和它们的妈妈,在蓝天碧水里玩耍。四围山色,柏树森森,只留一座小桥,连接着环山路和一个不知名的宾馆。
这样的画面,30年前就已经印在了每一个“三七小学”(现改为“冯玉祥小学”)学生的脑海里。而这所山坡上的小学,注定还要和苹果园结下不解之缘。
沿着现在的环山路,向阳的山坡,苹果园隔几十步就一个。上学的孩子,沿着山坡走,沿着小径走,沿着小湖走,也沿着大人给他们开启的路,任性地走出一条自己的小路。
这条小路,有蚱蜢,有狗尾巴草,有粘在裤腿上跟进教室的“鬼圪针”,有偷偷掖兜里准备扔同学头上的小苍耳,还有顺手从低矮的苹果树上摘下的“金帅”、“红星”、“小国光”……
姥姥家的苹果园,从三七小学往东,过了八十八医院东边那片属于岱道庵(文革时期叫“向阳公社”)的苹果园,就是了。
岱道庵苹果园里的苹果不曾吃到,那里有比小孩高的石头墙、圪针门。这里在90年代初还拥有泰安第一片烧烤园。这里的“红星”骄傲而饱满,是姥姥家苹果园里的“金帅”不能比的。多年以后,当姥姥家也有了“红星”,我已经上了初中。每每在舅舅和小姨屋子里闻到“金帅”黄澄澄的香甜,仰起头看着墙上挂的一枝两三个苹果,总会想起姥姥家屋后的柿子树,一片池塘,脆生生的枣子,金黄的萱草花。
而我和爱人,30多年前,一个在东边苹果园,一个在西边苹果园。她说她们同学上学路上总啃着苹果,有时是“金帅”,有时是“小国光”。除了这两种是我之所爱,姥姥家还有“红玉”,放得久了沙楞楞的,不像“红星”,被叫做“老妈妈喜欢”——太面了!长大后,遇见“东边日出西边雨”,总觉得是写两片果园,或者像小时候点着丝瓜秧当烟卷儿抽,快乐优雅地吐烟,眼泪却花花的。因为舌头麻辣,一个劲儿往地上吐唾沫,姥姥就说当年抽丝瓜秧的母亲:不会抽烟犟抽烟,薄屎拉了一大滩,不是凉水灌得紧,早就上了蒿里山!母亲念叨完这些,哈哈大笑,继续啃我和爱人刚买回来的“小国光”。一兜子呢!其实,沿环山路继续东行再折向北,也有不少果园,这当然要向北走十里路,那就是大津口了。“大津口”,听名字就是个水润润湿淋淋的乡镇。这一片山,植被覆盖特别好,再加上大大小小的水库池塘,三两条自泰山东麓顶峰流下来的山涧溪流,这山镇俨然成了江南要津。我和爱人就是从这里买的“小国光”。霜降过后,母亲说起冬天姥爷炖鸡的事。我蹲着,大铁盆里开水滚烫。我看姥爷拔鸡毛,一动不动,就为喝一口鸡汤。冬天就要来了,母亲就成了张季鹰,只不过她胃寒,想的不是莼菜羹,而是母鸡汤。我问同学柱子要来了大津口范家庄紫藤庄园老板的电话,预约一盆鸡汤。老板姓张,问我用什么炖,我只记得用过天花菌;他却告诉我,天凉了,该用泰山四叶参。我和爱人,从环山路西——她小时候那片苹果园,开车向东,去拿鸡汤。所有苹果园,都没有了。松树、柏树、槐树、玉兰、女贞、紫薇、冬青、连翘……它们和新开发的楼盘错错落落,更迭延续,在每个暮暮朝朝,都写一曲《南乡子》,唱给宽阔挺直的环山路,唱给匆匆忙忙的行人,唱给昨天的苹果园。张老板给打好包,我多要了一棵扒得嫩生生的大白菜,和那棵百年古藤告别而去。来的时候,路边就有出摊卖柿子核桃的。回去路上爱人发现还有个纸板支楞摊前,写着“小国光”!多年没吃过的“小国光”,就在荆条筐子里!青青的糙糙的皮,有的略带点红,大大小小,像一支杂牌军。女摊主很热情,见我们对“小国光”感兴趣,便请我们尝尝。我切了一块给爱人,自己直接下嘴。汁水喷溅出来,凉气四溢,酸甜满口。此时,暮色四合,我们在两座山之间买苹果。酸甜凉爽的空气弥漫开来,像姥姥家屋后的荷塘,像普照寺东南的小湖,氤氲过霜降后的柿红梨黄,给现在和过去一个贯通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