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尤三姐与林黛玉的面庞和身段
《红楼梦》第六十五回,贾琏的小厮兴儿对尤氏姐妹“演说”荣国府,提到黛玉时说,“面庞、身段和三姨不差什么,一肚子文章,只是一身多病”。因为兴儿这句话,许多人认为尤三姐与黛玉像。
红楼女儿众多,作者明确说明长得像黛玉的就有可卿、晴雯、龄官等。可卿指的是太虚幻境中的警幻仙子之妹,作者说其“鲜妍有似宝钗,袅娜妩媚风流又如黛玉”,可见可卿与黛玉的相似之处是其袅娜的身段与风流的气质。
而晴雯的“眉眼有点像”黛玉,却是通过王夫人之口说出来的。龄官则是作者直接写道:“眉蹙春山,眼颦秋波,面薄腰纤,袅袅婷婷,大有黛玉之态”。除此之外,还有宝钗生日宴上,贾母出钱雇来的戏班里的小旦,凤姐笑言“这孩子扮上活像一个人”,结果被湘云一语道破:是像林姐姐的样儿。
可是若单凭小厮一句话就认为尤三姐像黛玉,我不认同。
当然,林黛玉与尤三姐都是美人,也许美得不相上下。黛玉之美,作者说是“稀世俊美”,三姐之美,宝玉称她为“绝色尤物”。可是美人与名花一样,万紫千红,各有风情。黛玉之美与尤三姐之美怎么会相似呢?
一、气质不同
首先两个人的出身不同,气质自然是迥异的。
黛玉之父林如海是前科探花、巡盐御史,林家祖上是列侯,既是钟鼎之家,又是书香之族。黛玉之母贾敏是鼎盛时期的贾府里最得宠的小女儿,是“千尊万贵的大小姐”,连王夫人都望尘莫及。
黛玉作为林如海夫妇的独女,从小得尽宠爱,是在“爱如珍宝”中长大的,又得到过贾雨村的教授,因此黛玉的气度不凡。即使是在外祖母家,与贾府三春相比,不但不会相形见绌,反倒更胜一筹。
初次见面,王熙凤夸到:“天下竟有这般标致的人儿”,倒不是曲意奉承贾母,而说到“这通身的气派,竟不像是外孙女,竟像嫡亲的孙女”,反而是她八面玲珑的表现。因为在封建社会里,嫡亲的孙女是比外孙女更亲的血缘关系。
在贾府三春,凤姐既要夸赞黛玉,又不能碾压贾氏姊妹,因此说了这番话。在“神仙似的”林妹妹身上,我们看到的贵族少女的娴静清雅,再加上她酷爱诗书,黛玉周身浸润着袅袅书香。
尤三姐则是平民之女。她父亲在世时,家境尚可,尤二姐与皇庄头之子张华定过亲,两家应该是门当户对的。可是尤氏姊妹不幸幼时丧父,只得随母亲再嫁到尤家。尤家并非什么大家士族,应该是小康之家。
因为尤家若门第甚高,那尤氏之父不至于娶一个带着两个拖油瓶的寡妇;可是若尤家门第太低,那尤氏嫁给贾珍做续弦恐怕也不太可能。因此我推断,尤家应该就是个家境殷实的平民之家。
作为“拖油瓶”的尤三姐,生存状态一定是极艰难的。尤其在尤氏父亲死后,别说读书了,她们母女三人的生计都成了问题,要靠贾珍的周济过活。不同于黛玉的养尊处优,尤三姐从小就看尽世间冷暖,吃尽人间甘苦,甚至为了生存与姐姐沦为贾珍父子的玩物,这样的经历使这个刚烈的少女犹如玫瑰生出刺来,形成了泼辣的性格。她美艳却绝不端庄,她绰约风流,却绝不贞静自守。这一点从她大骂贾珍、贾琏兄弟中就可略见一二。
因此从气质上来说,二人并无相似之处。
二、相貌各异
其次,从相貌长相上来说,二人也未见得有多相似。
尽管兴儿说黛玉与尤三姐“面庞、身段”“不差什么”,可是我觉得他想表达的意思不过是黛玉与尤三姐都是极出色的美人。记得在甄家的仆妇来贾府请安时,见了宝玉便说与她们的甄宝玉长得一模一样,贾母便说过一段话:“大家子孩子们养的娇嫩,除了脸上有残疾十分黑丑的,大概看去都是一样的齐整。”兴儿说的这个话大致也可以用贾母这番话来理解,那就是,同为美女,黛玉与三姐面容与身材都属上乘。
黛玉多病,弱柳扶风,姣花照水,其身材自然是瘦弱的。尤三姐可能也身段苗条,但是不会像黛玉一样弱不禁风。黛玉之美是娇弱的,三姐之美是张扬的。
至于面庞,黛玉是“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尤三姐生着一双“秋水眼”,“柳眉笼翠雾,檀口点丹砂”。
先说眼睛。黛玉之含情,是一段“脉脉此情谁诉”的蕴藉含蓄,将黛玉的多愁善感活化出来。三姐的“秋水眼”,典出唐诗。唐代许多诗人将女子清澈的眼眸比作秋水。如“一双瞳仁剪秋水”“双眸剪秋水”等。
至于“秋水眼”到底长什么样,似乎也没有一个明确的概念,只觉清亮透彻的眼眸一定是漂亮的。可是这样的秋水眼,作者偏偏抓住她酒后添得的“饧涩、淫浪”,让人过目不忘。
再看眉毛,黛玉的“似蹙非蹙罥烟眉”,将黛玉的如烟轻愁集中在了眉宇之间。黛玉的眉,与眼一样,竟不是为了实写眉毛的形状,却是为了写黛玉的意态。黛玉的眉眼,究竟长什么样,作者的刻画是很写意的,除了美,我们竟不能描摹和形容。后面写晴雯的时候,也借用王夫人一句“眉眼有点像你林妹妹”,点染出晴雯之美,映衬出黛玉的妙眉美目。
相比来说,尤三姐的眉就写实得多了。“柳眉”就是柳叶一样的眉形,“笼翠烟”是说眉毛从眉峰的浓黑到眉梢的渐淡渐无的风情。与其“秋水眼”一样,三姐的眉眼具体可感,我们可以想象,可以比较。正如她的“檀口点丹砂”一样,我们可以联想到宝钗的“眉不画而翠,唇不点而红”的天生丽质。
三、装束意态不同
至于二者的脸型,书中没有做描述,我们也确实只能凭想象。就算二人同一脸型,也未必有相似的“面庞”。因为一个人的长相除了五官,还受意态、穿着打扮的影响。
黛玉的服饰作者很少提到,因为黛玉是“神仙”一样的出尘,那些服饰都是身外之物,“深闺有奇女,绝世空珠翠”,宝玉眼中的黛玉只有“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而无其装束的描写。作者只在芦雪庵作诗一回里,描写了雪天黛玉的穿戴:“红香羊皮小褂”,“大红羽纱面白狐狸里的鹤氅”,“金心闪绿双环四合如意绦”。黛玉的打扮俏丽高贵,更体现出她的体弱特征。
而尤三姐给我们留下深刻印象的则是她“松松挽着头发,大红袄子半掩半开,露着葱绿抹胸,一痕雪脯。底下绿裤红鞋,一双金莲或敲或并”“两个坠子,却似打秋千一般”。三姐的打扮是“出色另式”的,这样的打扮,与她做出的“万人不及的淫情浪态”相得益彰,反衬出她在污秽的环境下的抗争,使读者徒增一声叹息。
黛玉与三姐都美,但是二者的美,一个如出水芙蓉般清新,一个像烈焰玫瑰一样撩人,并不相似。
四、作者的倾向
再就是,作者也并没有表达过二者有相似之处,相反,作者在第六十四回却是将黛玉和尤氏姊妹对比来写的。这一回的回目是《幽淑女悲题五美吟,浪荡子情遗九龙佩》,“幽淑女”指的是黛玉,虽对应的是“浪荡子”,但是所指之事显然是贾琏与尤二姐的“风流债”。
这一回在原苏联列宁格勒藏本的版本中,有一首诗,在回目前,正文后:“深闺有奇女,绝世空珠翠。情痴苦泪多,未惜颜憔悴。哀哉千秋魂,薄命无二致。嗟彼桑间人,好丑非其类。”
显然“深闺奇女”指的是黛玉,“桑间人”却是指尤氏姐妹。此典故出自《汉书.地理志》,“卫地有桑间、濮上之阻,男女亦亟聚会,生色生焉。故俗称郑、卫之音。”后多用“桑间”以称淫风,“桑间人”指的是“品行有缺” 尤氏姊妹。
作者虽对尤氏姊妹的遭遇抱有深深的同情,但是他的思想不可能到达将尤三姐与林黛玉一视同仁的高度。
五、误会来源
既然如此,又为何会有人认为尤三姐长得像黛玉呢?大约是“轻信”了小厮兴儿的话吧。作为一个小厮,兴儿根本没有机会近距离仔细观察黛玉的面容体态,因此他的话竟不必全当真。
另外,兴儿虽人小言微,可是却是个极聪明油滑的小厮。他说出黛玉“面庞、身段不与三姨差什么”的语境是尤氏姊妹给他酒喝,与他聊天的情境之下,尤氏姊妹这种,“小厮与家母饮酒”的行为在封建社会中是严重违背礼教的。
这种情况下,小厮受宠若惊,对她们肯定是尽拣好听的话儿说。黛玉之美雅俗共赏,连薛蟠偶然见了还“酥倒”呢,自然是美的代名词,用来奉承尤三姐不会有错。
综上,兴儿的话虽不一定全是“胡诌”,但凭一句“面庞、身段和三姨不差什么”来判断黛玉与尤三姐形似甚至神似,我是不认同的。
作者:杜若,本文为少读红楼原创作品。